2025-10-24 10:54:13
来源:烟台散文

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73期
(总第 943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崔景友 乔 双
一盏长明的烛光
——写在父亲100周年诞辰日
◎欧阳宏生
夜深人静时,父亲的身影总会穿过岁月的光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背景,永远是那一所乡村古寺改建而成的小学,幽静得仿佛一幅被时光浸染的水墨画。而父亲,便是这画中一位沉默的摆渡人,用他的一生,教书育人,桃李天下;并将六个儿女,从此岸的清寂,渡向彼岸的繁华。
一
我老家住在自贡市邓井关乡下。祖辈省吃节俭,购下了田地,置下家业。“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遵从古训,小康殷实之家,供着父亲从私塾读到大学。解放前夕,父亲大学毕业,或恋家情结,或为了逃避某种厄运,毅然回到老家,随即便踏入社会,开始了茫茫人生路。自此,历史问题,抑或出身问题也给这个家庭蒙上了一层阴影。
20世纪50年代初,一个怀揣大学文凭、满腹理想的青年,因着那时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政治问题,像一颗被风吹落的种子,飘零到远离故土一百多里的荒僻之地——富顺县赵化乡下。这里离最近的场镇也有10多华里,一所改建的公办村级小学。父亲的讲堂,并非窗明几净的教室,而是一座香火已冷、佛像斑驳的寺庙。历史地看,建国初期,一个大学生当小学老师,那是多么大的人才浪费!
我常常遥想父亲当年抵达时的情景:一个书生,背着简单的行囊,踏过残破的山门,惊起了屋檐下的飞鸟,山门前那棵高大的桂花树正郁郁葱葱,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暮色四合,参天的古木,将残存的日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大殿改成了教室,僧寮变成了宿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与香烛混合的、一种特有的清冷气味。这种幽静,对于一颗年轻而受创的心而言,恐怕首先是刺骨的寒冷。然而,父亲就在这里扎下了根,一扎,便是四十多个春秋。
父亲的身影,总带有旧时文人的温润与执拗。他面容清瘦,高鼻梁,目光炯炯有神,透着睿智和温和,举止文雅,自带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即使在艰苦的环境里,他始终保持着头发整齐,衣服平整的习惯,显得整洁又端庄。父亲将困顿的人生,活成了一种境界。于他而言,那并非放逐,而是一场命运的归隐。他仿佛一位旧式的文人,在时代洪流无法触及的角落,为自己开辟了一片小小的桃花源。青灯古佛下,他批改作业;晨钟暮鼓的节奏里,他准备教案。他将知识分子的失意与落寞,细细研磨,化入了这方寸之地的日常烟火中,成就了一种淡泊而高远的从容。
二
那所小学,透视出古寺的深沉。它坐落在一个山嘴上,山脚下是一片农田,晨雾还未散去时,一块块水田便成了一张张被揉软了的玻璃,倒映着半山脊的那座青灰瓦的古建筑,棱角分明。偶有白鹭掠过,翅尖划破水面,将寺庙小学的轮廓揉成满田细碎的光。背后山坡上是新平整的小操场,周围树丛葱茏。小学左侧是一塆柑桔树,有一千多株,待到柑桔成熟的时侯,四处星星点点,沉甸甸地压弯了树腰。右则是一塆桂元树,密密匝匝,每当桂元成熟的时候,树下是嬉戏的孩童和看山的人。这便是我童年全部的世界。学校日常活动场所,是原先寺庙的院落,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顽强的青苔。我们读书的声音,与树林涛声鸟鸣合奏;我们嬉戏的身影,与摇曳的树影交织。父亲便是这小小王国的国王与灵魂,始终温暖着这里人们!
作为老师,他是严厉的。他的严厉,并非声色俱厉,而是一种不怒自威的准则。“读书之法,在循序渐进,熟读而精思”,这便是父亲的教学准则。他要求学生的作业本必须整洁,字迹必须工整。就如同他的人生,即便处于困顿,也容不得半点潦草。他站在那由神坛改造的讲台上,日月星辰,读字识字,讲解唐诗宋词、演算算术公式时,眼神里有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光亮。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被命运遗忘的迁客,而是一位真正的布道者。知识,便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给予我们最神圣的馈赠。
我至今记得,父亲是乡小学工会主席,可以买更多读物。60年代中期出版的反映革命战争年代及50年代反映社会主义建设的系列图书,还有翻译的小说《牛虻》《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等,父亲读大学国文系时的各种教材和读本等,在储藏柜里放得整整齐齐。这便是我最大的精神乐园。冬夜里,大家围坐在用旧铁桶改成的火炉边,父亲给我们讲《古文观止》,讲《三国演义》,讲《水浒传》等。火光在他清癯的脸上跳跃,窗外是呼啸的山风。那温暖,不仅是炉火带来的,更是从父亲沉稳的语调、深邃的目光中流淌出来的。他是在用那些古圣先贤的故事,为我们这些生长于闭塞山野的孩子,搭建一座通往广阔天地的桥梁。庙宇的幽静,因父亲的弦歌,而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三
然而,将六个孩子养育成人,光有精神的滋养是远远不够的。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这份责任沉重如山。我大哥生性聪慧,读书成绩名列班上前茅,1965年自贡蜀光中学高中毕业,由于家庭出身原因,与大学无缘。在农村艰苦的日子里,在父亲谆谆教诲下,大哥手不释卷,刻苦学习。恢复高考后以优异的成绩被大学录取。再穷的日子,父亲总是忘不了我们的学习。我几乎想不起父亲有过任何娱乐,他的生活轨迹简单得像寺庙的木柱,终年挺着脊梁,承受这一切。
“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父亲鼓励我们从小立志,只有读书才能成才。他的爱,从无温言软语,全都化作了具体而微的行动。为了能保持好的成绩,总是在昏暗的油灯下讲解难点重点,辅导我们的作业,直到深夜;每次从微薄薪水中挤出钱来,为我们购买课外书籍时的毫不犹豫;兄弟姊妹无论谁取得一点成绩,他脸上那一闪而过、却足以让我们雀跃许久的赞许笑意。多少年后,父亲的爱还暖暖地暖在我们心间。
他对我们兄妹六人严格要求,这要求背后,是他基于自身经历产生的一种深刻的危机感与远见。三兄弟也是“文革”中的初中生。自小父亲耳濡目染,懂得知识的珍贵,参加工作后凭借勤奋读书和个人奋斗,走出了人生的大道。其实,兄弟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孤绝的环境里,唯有知识才是最可靠的翅膀,能带我们飞出这重重山丘乡野。父亲的严格,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爱,是一种近乎执拗的信念——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女,再被时代的风浪轻易抛掷。他用他的脊梁,为我们撑起了一片虽然简陋却绝对安全的天,然后,用手指着远方,沉默地看着我们:必须飞翔。
四
1994年4月6日零时,父亲走了。他像一根燃尽的蜡烛,安静地熄灭了。送葬的那天,许多他教过的、已散居各地的学生,都赶了回来。那条从山脚通往古寺小学的蜿蜒小路上,站满了默默垂泪的人。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父亲这盏灯,看似微弱,却照亮了无数人的前程。
他一生都未曾离开那所幽静的庙寺小学,虽然今非昔比,学校早已变样,但他用他的坚韧、学识与品格,为我们打造了驶向世界的航船。三个妹妹自幼懂得学习的重要和生活的艰辛,经历了婚姻、家庭,有了自己幸福的家,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小辈们个个成家立业有出息,这或许是对父亲寂寥一生最辉煌的告慰。我们今日的每一点成就,都是他生命价值的延伸。
而今,我已过了古稀之年。几十年风雨兼程,当年父亲督促我读书的话语犹在耳畔:刻苦学习,发奋读书!其实1970年前后在农村那几年,我就几乎自学完了大学中文本科的大部分课程。从初中生到工农兵学员,从中学语文教师到文化馆创作员,从媒体人到研究媒体的人,从媒体管理者到大学教授,直至21世纪初被授予“全国首届十佳广播电视理论工作者”,成为我国广播电视学术领域的领军人才。坚定信心,走学术的道路。四十多年来,凭着执着与坚韧,在我国传媒跨学科研究、电视批评学、广播电视基础理论、认知传播学做出开拓性理论贡献。大学20多年,做了20年博士生导师,培养了80多位博士生、40多位硕士生、20多位访问学者和博士生班学员,如今他们大都成为学术领军人物、学科带头人、业务骨干及优秀的管理者,在各自岗位上发光发热。我也在教授定岗定级时成为985高校二级教授,成为全国传媒学术界知名学者。使我这个地处西部,在背景、平台和资源并没有多少优势的情况下,梦想成真,所有付出均得以回报,故此聊以自慰!这一切,都离不开父亲的谆谆教诲。每当我在事业上遇到困顿,想要懈怠时,总会想起那座古庙,想起父亲在青灯下伏案的背影。那背影,早已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它已化作一种精神符号——关于如何在逼仄的环境中活出辽阔,如何在沉默中积蓄力量,如何用一生的坚守,去完成一场伟大的梦想。
父亲,您就是那庙寺小学里的一盏烛光。风起时不曾熄灭,只是将火种悄无声息地,植入了我们的生命里。于是,这光,便得以长明,激励着子孙后代永远前行!
2024年写于四川大学寓所
编辑:张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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