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72期

（总第 942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崔景友　乔　双

曲成，木生

◎乔双

院角那棵老槐，是曲曲折折地长起来的。不知早年遇到什么磨难，主干在一人高的地方忽然折了个弯，却又倔强地昂起头来,树皮皴裂着，满是疙瘩，像老者手背上的斑痕，整身勾勾丫丫、清瘦见骨。夏日可撑半院浓荫，在地上印出斑斑驳驳的影。我常坐在那虬曲的枝干上读书，身子随着树的曲折自然倚靠，很是妥帖。在这弯曲里，竟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安稳。

邻家院里原先有棵白杨，倒是笔直得很，从苗圃里移来时便像根标枪，直挺挺地立着，树尖儿锐得看不清，仿佛随时要刺破青天。然而“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去年屋主翻修时，嫌它碍事，唤了木匠来。那匠人围着树转了两圈，拍拍树干，喜道：“好材料！”不过半日功夫，放倒、截段、拉走。利落得没有一丝感情，空余一地木屑，在风中打着旋儿。

今春恰好路过木匠铺子，顺道问起那棵白杨如何处理的，匠人回我说已做成房梁，顺着他的指尖，得见那刨得溜光水滑，带着新木清香的白杨，正规规矩矩架在屋顶，再不见当年傲气。而我院里的老槐，正飘着细碎的花串，清香清香的。那香气也是曲的，卷着萦回，飘得婉转，袅袅地，不肯径直散去......

古语道“曲则全，枉则直”，往日翻阅典籍，总难参透其中真意。直至那夜风雨大作，我担心老槐的歪脖子经不住，故晨起探看。邻家几株笔挺的树，已直楞楞倒在地上，断处惨白，触目惊心。而它却仍安然立在晨光里，只脚下添了些断枝，像卸去赘物，反更见精神。我长舒一口气。冷风拂过，叶声窸窣，似老槐无声的低语。转身忽见一只蜗牛，正沿着它最深的褶痕缓缓上爬——那生命的弯曲处，竟成了别的生灵安然渡难的庇护所。我恍然，于是顿悟：至大的智慧，原来总藏在这些微末的生息间。

“弯木头自有弯木头的活法。”匠人朴拙的话语里，也藏着天地至理。直木成材，固然可敬；曲树成景，未必不值。直材为人避灾，弯树自在得生，看似命运殊途，实则各得其所。可我私心偏疼这弯曲的，细细品察，其中竟有几分严子陵垂钓富春江的淡泊、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自在——这曲折之间，何尝不是对生命本真的持守与怜惜？

弯曲之道，天地间其实早有答案。梅以曲为美，风骨尽在虬枝盘桓；稻穗愈熟，愈懂得垂首的谦逊。再看那松柏曲枝以承雪，江河蜿蜒而行远，乃至大禹导水的迂回疏导，勾践复国的隐忍蛰伏，无不是在曲中，涵养着一种终将破土而出的、挺立的力量。弯，是以退为进的跋涉；曲，是养精蓄锐的沉默。还记仍在大学时，校门外马路对面，有一小片杨树林。那日黄昏走过，暮色里蓦然瞧见整片林子都微微斜着身子，忽觉得像一群撑着油纸伞的江南女子，在风里欠着身子赶路。再细细看去，那倾斜的身影在北国寒风的吹塑下，确比江南女子更添了几分遒劲飒爽。这般斜斜地立着，倒比直挺挺的更有味道。身子虽曲了，枝枝叶叶却执拗地往天上窜，在灰蓝的天幕上描出倔强的影子。这光景，竟让人无端想起那些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微微侧着身子避开风，发梢却依然在风里飞扬。这些年咸湿的海风夜以继日地推着搡着，到底在树干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哦，那每道年轮里大约都藏着与海风搏斗的形状罢。

想我年少时，只衷心于一往无前，在如今时代的裹挟下，人人皆被无形的鞭策驱赶，仿佛笔直冲向某个既定终点的赛跑，生怕一步弯路，便满盘皆输。焦虑便如影随形，在“成功”的单一标尺下，连喘息都显得奢侈。待到涉世渐深，撞过南墙，才懂得有时如这老槐般躬下身子，反而能闻到被忽略的泥土芬芳，看清来时的路。老槐佝偻着躯干，却精神矍铄。它默然立于此地，昭示着一种古老的智慧：在这求“直”若渴的世道里，要安然学着“曲”着身子生活。曲，不是屈从，是与压力共存的从容；不是无骨，是将铮铮风骨化作不易摧折的韧性，深藏于血肉之中。最要紧的是——即便躬身，也从未停止向上的生长；每一道或被动或主动的弯曲里，都镌刻着一段与命运往复周旋的故事。

暮色四合，晚风由起，细雨淅沥，老槐在溟溟烟雨中淡然而立，叶片沙沙，似与天地清谈。我抚着它皴裂的树皮，于这清音中蓦然抬头，看见在那最弯曲最沧桑的枝桠深处，几朵鹅黄的新芽，正顶着晶莹的雨珠，悄然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