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71期

（总第 941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崔景友　乔　双

雨中的苹果园

◎戴发利

进入十月，胶东半岛，秋雨潇潇，乌沉沉的云在天空横亘盘旋多日，冷暖气流胶着相持，雨势忽大忽小，连绵不绝。气象专家说，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降雨最多的一个秋季，未来一段时间还将继续有雨。

我本是偏于喜欢雨的，家乡这片丘陵大地，水资源宝贵，需要雨水的经年滋润。可此时，我又心生忧虑，牵挂田野里那一望无际的苹果树。苹果，是乡亲们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到十月中旬，就该采摘收获了，每年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晴天丽日，阳光普照。那秋日的暖阳，会将苹果迅速“镀”上一层娇艳的遍体红颜，光泽闪烁，品相诱人，唯如此，才能卖上个好价钱。

一年四季，乡亲们把苹果看得比自己都娇贵，小心翼翼地伺候，精心打理。要一天不落地守护着果树，每一天、每一旬、每一节气、每一季节都有要干的活计，修剪、疏花、疏果、授粉、打药、套袋、摘袋、施肥、浇水、除草，差一道工序就影响收成、品质；要看着天气的风云变化，防着雨雪冰霜和病虫灾害，盼着风调雨顺的眷顾；要盯着市场的起起伏伏，怕的是行情下跌，在果贩子对自己果品的百般挑剔目光中，惴惴不安，唯唯诺诺，生怕人家找出个理由，价格就要掉一掉，宛若割了心头肉。

有什么办法呢？苹果，虽是经他们的直接劳动而种出来的，可他们在这个产业链条中并非强势者，没有太多的决定权和话语权，所能做的就是躬身劳作，倾尽所能、毫无保留献出全部体力和精力，对着树上的苹果、对着天上的气候、对着市场上的客户，全都要笑脸逢迎，恭恭敬敬，献出自己最大的诚意。

他们那一双双粗糙的手，抚摸过千千万万个苹果，可是，我却几乎见不到他们吃过苹果。

十月中旬的采摘之前，要把套在每个苹果上的“保护袋”摘下，把遮光的树叶掐去，垫上防磕碰的魔方色块大小的纤维软垫，旋转果实的位置以均匀受光，在树下铺上反光膜，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借助光照完成这最后、最重要一道工序。忙活一年，苹果红不红、亮不亮，能不能有一个让人满意的品相，就拜太阳所赐了！

雨啊，你知道不知道，好雨应是知时的。此刻，你遮挡了阳光，让苹果的容貌苍白，迟迟不能泛红，乡亲们该有多着急？我的心里沉沉的，有些坐卧不安，口中一遍遍念叨着。可雨怎么会听我的？我反而觉得它愈发大了、急了，一直没有停歇的迹象。

我居住在北部沿海城区，总不由自主向南张望，企图从重重雨雾中望见四五十公里远的南部艾崮山区。那里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蜿蜒的群山之下，有我的村庄，我的本家连本家、亲戚套亲戚的父老乡亲，还有那家家户户、一片接一片的苹果园。我想去看看。

在雨雾中，我乘车出了城，去往南部山区老家的苹果园。其实，那些苹果园里没有一棵树、一个苹果是属于我的——可是，它们又怎能不是属于我的？乡亲们不是我的衣食父母吗？难道我不是无时无刻不从中直接或间接受益吗？

车辆在行驶中，感觉雨更大了，玻璃上凝着一层水汽，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在车上，又迅疾被风吹散，形成一道道细小水流在车身上蔓延。雨刮器不停歇地左右刮擦，刚擦出一块清晰的扇形视线，又立即被从天而降的密集雨点占据而重新模糊。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迅疾而过，车轮甩起四溅的水花。有开着三轮车的乡亲，披着雨衣，低头躬身抵挡着雨打脸庞，既小心又着急地行驶着。所有车辆行人，行色匆匆，各怀心事。

云压得越来越低，远处的天空和群山已完全隐没在苍茫的雨雾里，不见所踪。近处路边一闪而过的村庄、果园、田野，无声无息，一片肃然，默默任由雨水涤荡冲刷。整个世界陷入了迷蒙的紧紧包围之中。我的心情越发压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云开雾散日出。

而想想往年此时，我总是心情愉悦地行驶在去往家乡的大路上。天空蔚蓝，微风拂荡，偶有白云飘过，太阳明晃晃地照耀大地，照耀果园。收获在即，树上的苹果泛着红晕，乡亲们的脸上也泛着红晕，眼角、嘴角都流露出遮掩不住的兴奋和期待，山川大地四处回响着人来车往的欢声笑语。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靠天吃饭的乡亲们，只能祈求老天开恩了。

来到艾崮山脚下，群山巍峨起伏，在天际间横亘，苍烟如黛，雨雾弥漫。苹果园从半山腰以下向远处铺展而去，浩浩荡荡，蔚为壮观。果园旁边随处可见一条条小溪，汇聚着山上汩汩冒出的一股股水流，喧哗着、跳跃着，向山下的大河汇聚而去。

沿着苹果园之间的小路，冒雨漫步而行。两旁密密麻麻的果树枝条、树叶，饱浸着雨水，湿淋淋、沉甸甸，稍微一晃动，便哗哗一阵子的水珠落到地里，地里一处处水洼，踩一脚，便陷入泥泞中。

满树的苹果，枝头累累，这是乡亲们用一年四季不间断的辛劳换来的。去年秋天的苹果采摘以后，就预示着今年苹果的生长季就开始了。乡亲们不能稍微松一口气，哪怕是看起来万物封冻沉寂、停止生长的冬天，也需要施肥、翻土、修剪、防治病虫害、防寒防冻、浇越冬水。

转过年的春夏，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忙完了土壤里的水肥管理，再忙枝条、花、果管理，反反复复，一环扣一环。

早春三月果树萌芽前，要对树体进行整形修剪，清理果园内落叶、落果、杂草，喷施杀菌剂，施肥；花期已至，便要授粉、疏花、防霜冻；花谢后疏果、杀除病虫害、果实套袋、施肥浇水。

夏天高温高湿中，要继续修剪果树，通过疏梢、拉枝、开角、环剥，改善光照、吸收养分；根部、叶面施肥；加强水分管理，旱浇涝排；严防病虫害，全力保叶、防病、治虫。

秋天的此刻，果实已经成型，但还在纸袋里被严严实实地保护着，颜色浅黄，肌肤娇嫩。纸袋分内外两层，外层是黄褐色外皮、黑色里衬，纸质厚实；内里是一层红色的薄而透明的塑料材质。摘袋时，要先摘除外层，过几天再摘除内层，内外两层共同作用，保证果品面容光洁、颜色鲜艳。

打眼望去，苹果上的纸袋有的还是包裹着黄褐色的外层，有的已经露出了鲜红的内层，还有的已经全部摘除，露出了苹果浅黄的容颜，有一种在温室里造就的苍白感，急需在阳光中获得健康的红颜。

各家各户的果园里，有的可见乡亲们披着雨衣在摘果袋，有的是静悄悄的。此时，他们的心情很矛盾。摘下纸袋，没有阳光，苹果不能上色，长时间在树上还会磕碰、长斑；不摘纸袋，后续还要有铺反光膜等工序等着，时间再往后拖，苹果能否有病害、销售能否顺利、价格能否满意等未知风险增大。

路过果农老陈的果园时，他正在领着五六个外地雇来的妇女在地里摘袋。老陈今年套了十五万个袋，在附近属于种植规模比较大的果农。

在家乡，衡量果农规模实力的不是几亩地、几棵树、多少斤产量，而是套了多少袋。决定苹果收入的，最重要的是品质，一个袋就代表一个苹果，每个年景根据苹果品质、价格能推算出一个袋挣多少钱，进而最终再推算出套的这几万个袋，总收入多少，扣除多少费用，纯挣了几万块钱——其实纯挣这些钱，也就相当于果农一年的劳动收入。

老陈个头不高，短发黝黑瘦削，目光精明有神，穿着一件几十年前流行那种军绿色的四个兜的中山装，风纪扣得整整齐齐。平日里乡亲们的装束都是五花八门，有穿着十年二十年前的衣服，有穿儿女甚至孙子孙女淘汰的衣服，有穿农资广告商赞助的衣服，有穿在外打工带回的工作服，甚至还有家里孩子上学穿的校服。对于他们来讲，吃穿住行，日常生活的开销，能省则省。

老陈脖子上挂着一个方形塑料板，上面粘贴着一排排小小的泡沫软垫，他用手摘下果袋，再取一个软垫，垫在苹果与树枝之间，起到防止苹果被磨损磕破的作用。

老陈说话不紧不慢，干得也不紧不慢，但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效率很高。干着活，同我聊着天，很轻松的样子。他身后的妇女，都是从省内其它一些地方临时雇来的，属于很多年的合作关系，每年春天套袋、秋天摘袋和分拣苹果，她们都会准时而来，一个生产周期下来，收入可观。

老陈对自己的苹果种植技术很有自信，说起当前行业最新的品种、技术头头是道，对这些天连续降雨带来的影响，也没有心情悲观，他反而认为自己把果园管理得好，能让他的苹果今年在品质、价格上脱颖而出，超过一般人家的苹果。老陈说，他种苹果三十多年，也是每天认真看书学习技术、经常参加果树培训班三十多年，今年他的苹果一定能挺过难关，有一个好收入！

看着老陈沉稳自信的样子，我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赞道：“陈老兄厉害！”老陈呵呵地一乐，转身钻到树丛中，顶着树上噼里啪啦往下滴的水珠，如淋了又一阵急雨，继续干着……

继续往山上走，走到半山坡，有三间屋舍，依偎在茂密的果树中。果农老李和他老伴在这里住了四十多年了。老李搬来两个板凳，同我在屋前坐下，指着山坡顺势而下直至远处水库的一片果园，告诉我，这都是他种植经营的，有八百多棵树，今年套了三十万个袋。我正要惊讶一声，他说，“我这还不算多哩，周围最多的一家套了七十多万个袋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老李看准了种苹果树有前途，向亲戚东挪西借，凑钱承包了这片山坡，种上了苹果树。从此，他就在山上住下了，一心一意经营这片果园。他老伴对我说，“我们家老李每年就大年三十能下山回家住一晚，平时吃住都在山上！”

老李说话间，看着老伴领着六七个临时雇来的妇女在果园里摘袋，提醒老伴，再干一会赶紧回来给雇工准备中午饭，吃了饭还要继续干呢。然后转了转腰身，告诉我，自己干了一辈子，今年快七十岁了，前段时间腰椎不好，去医院做了手术，暂时不能干重活了。再干几年就更干不动了。

我问他，孩子在外地？他告诉我，就有一个儿子，也有孙子、孙女了。儿子结婚、成家立业，靠他这些年种苹果攒下的家底，给儿子在城里全款买了房，孙子、孙女从小到大的花费，他也是经常给贴补呢。

我说，你这么大一片果园，将来可以让儿子回来继续接着干嘛。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想到外面去闯荡，不愿回到山沟里种苹果。他儿子这些年，在城里找了好几份工作，一会儿干这，一会儿干那，现在送外卖，劝了他多少次，让他回来帮我打理果园，他就是不愿意回来。

老李说完，叹了一口气，眼睛望向雨雾迷蒙的远处，若有所思。

顺着老李的目光看去，我也一时无话，思绪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飘忽着。

我仿佛看到，几十年来，在胶东半岛这片山川大地上，在生我养我的家园里，苹果树蓬勃生长，浩瀚无垠；红彤彤的苹果，傲然昂首，走出家乡，走向世界；乡亲们沧桑的脸庞，粗糙的双手，挥洒的汗水，劳作的身影，令我的目光在雨水中更加湿润。

我又看到，乡亲们与苹果树一起，在这片土地坚强扎根，雨打风吹不改初衷，我相信，阳光必将重回大地，乡亲们必将一片欢颜。

注：图片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