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66期

（总第 936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乔　双　王兆娟

儿时月饼甜

◎盛作江

记忆里的中秋，总绕着一轮月亮和一块月饼转。那甜不是齁人的腻，是裹在油纸里的暖，是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牵挂，咬一口，就能把大半辈子的故事都尝出来。

儿时的中秋夜，月亮总踩着暮色爬上屋檐，清辉洒在堂屋的案板上，连木桌都被镀上了一层柔亮的光。母亲从布兜里掏出前些天从供销社买来的月饼，油纸裹得严实，边角还沾着点柜台的灰，却透着寻常的烟火气。她先把双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拿起月饼左看了右看，才举刀稳稳落下，刀刃碰案板“笃笃”两声，圆月饼便分成四瓣，糖霜沾着月光簌簌落在菜板上，像撒了一把碎银。我踮着脚扒着桌沿，眼睛直勾勾盯着母亲手里的月牙状月饼，指尖刚触到油纸，甜意就从心里漫出来，连呼吸都裹着糖香。

母亲和我们姐儿仨每人一小块，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我总舍不得一口吃完，把月饼捧在掌心，先舔掉边缘的糖霜，再一点点啃酥皮，碎屑落在衣襟上，也赶紧捡起来塞进嘴里。吃兴未尽时，目光总黏在妹妹手里的那块上，咽口水的动静都藏不住。母亲便笑着揉我的头：“下次让你姐分，慢点儿吃才甜。”后来我才懂，这哪里是分月饼，分明是母亲用最公平的爱，把贫瘠岁月里能给的温柔，全裹进了那层油纸里。

毕业后的中秋最是难忘。正赶上秋收秋种，玉米棒子刚被晒得金红，月亮就悄悄挂在西边的玉米梢头，清瘦的光把田埂照得发白。刨玉米秸震得手指发僵，掌心磨出浅红的印子，心里却盼着天快点黑——不为躲累，只为母亲抽屉里那口裹着油纸的甜。田埂上的草叶挂着晚露，沾湿了裤脚，我拎着农具往家跑时，鞋缝里的泥土“哒哒”落在土路上，倒像在催我，快点靠近那缕熟悉的家的气息。

远远望去自家屋顶上正袅袅升起炊烟，就知道那口甜在等我。推开家门，果然看见躺柜上放着个油纸包，摸起来还带着点余温。母亲总说“今年每人一个”，我却急着拆开，油纸“刺啦”一声响，月饼的香气瞬间飘满屋。掰开时能看见晶莹的糖粒，咬一口，酥皮在嘴里化开，甜得人忍不住眯起眼睛。母亲坐在灶台边烧火，看着我吃，眼里的笑比月饼还甜：“慢点儿，没人跟你抢。”那时不太懂团圆是什么，只知道月亮最圆的夜里，有母亲留的月饼，有灶房的烟火味，就是最安稳的时光。

再后来参加工作，我在食品店上班，中秋也是一年里最忙的时候。为了“抢”到更多的月饼，天没亮，月亮还像昏黄的灯笼悬在空中，我就蹬上平板三轮车，碾着晨露赶往糕点厂排队。15箱月饼堆在车上，像个敦实的小山头，1500斤的重量压得三轮车浑身发颤，上坡时，我肩膀顶车把、左手控制方向、右手拽平板，左腿弓右腿蹬，整个人绷得像张拉满的弓，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后颈的汗把衬衫浸得黏在背上。

到了店里，顾客已排成长队。我们用纸绳把月饼捆成一提提，绳结勒得手指磨破了皮，沾上油纸的油便火辣辣地疼。有位王老太太，每年中秋都来买两块五仁月饼，说要寄给外地读高中的孙子。她揣着用手帕包好的零钱，一层层打开数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眼里满是期待：“小伙子，你帮我包严实点，路上别碎了。”

我每次都多拿一张油纸，仔细裹三层，再用纸绳系成十字结，怕凉了这份牵挂。老太太接过月饼时总摸一摸：“还是你细心。”听着这话，我心里暖烘烘的，手上的疼也忘了大半。店里人潮如织，人们脸上是藏不住的盼，孩子指着货架喊“要那个带花的”，夫妻商量着“多买两盒给爸妈送过去”，喧闹声裹着月饼香，成了中秋最特别的背景音。

等到八月十四傍晚，货架上的月饼所剩无几，暖黄的灯光洒在零散的油纸上，添了几分热闹后的温柔。我们把剩下的月饼整理登记后折价销售，我会买几块五仁月饼，用油纸包好送给商店门口缝鞋的张大爷。张大爷无儿无女，每年中秋都孤零零的，我送月饼给他时，他总笑着说：“又送我甜的啦？”看着他三下五除二拆开油纸，眼里的光像极了当年的自己，才懂帮别人圆“吃月饼”的心愿，比自己吃更甜。后来，我离开了食品店，可每年一到中秋，指尖总会想起油纸的糙感，心里还惦记着五仁月饼那口混着坚果香的甜。

如今日子好了，中秋的月饼摆了满桌，豆蓉、豆沙、桂花、冰皮，花样翻新得认不全，包装也越来越精致，可我总偏爱最朴素的五仁月饼。爱人捏起一小块尝了尝说：“太甜了，少吃点”，女儿也劝我：“爸，品品这个冰皮的，不腻”，可我偏执着这一口——咬下去，杏仁的脆、核桃的香、糖粒的甜混在一起，还是当年的味道。

有次女儿问我：“爸，五仁月饼有什么好吃的呀？”我看了看她，便给她讲母亲分月饼的故事，讲食品店拉月饼的清晨，讲王老太太寄月饼的期待。女儿听得入神，伸手拿起一块五仁月饼，咬了一小口，皱着眉说“有点甜”，可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说“好像……也挺香的”。我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原来有些味道，从来不是靠味觉记住的，是靠藏在味道里的故事，靠故事里的温度。

那轮中秋月还悬在记忆里，从儿时爬屋檐的清辉，到农忙时挂玉米梢的微光，再到凌晨去糕点厂时昏黄如灯笼的月色，它始终照着我从懵懂孩童走到半生岁月。而儿时月饼的甜，也跟着月亮一起，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乡愁——甜的不是月饼，是母亲的手温，是顾客的期待，是过去时光里那些平凡又珍贵的瞬间，是无论走多远，都忘不了的人间暖意。

原来这儿时月饼的甜，从不是我一个人的味觉记忆，而是千万个中国家庭藏在岁月里的团圆符号。它裹着烟火气，牵着思念线，早已不是简单的舌尖滋味，而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文化印记，是代代相传的情感联结。无论日子如何变迁、月饼花样怎样翻新，这份藏在油纸里的甜，总会准时唤醒我们对“家”的期盼，一年又一年，温暖着每个寻常又珍贵的中秋夜，甜透一代又一代人的岁月长卷。

注：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