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68期

（总第 938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崔景友　乔　双

女交通员王淑贞的战斗岁月

◎马素平

处暑的阳光炙烤着胶东大地，空气仿佛化作滚烫的蒸笼。当我跟随烟台市散文学会踏入文登红色胶东展馆，厚重的历史气息仿佛裹挟着往昔的热血扑面而来。

在展厅里，我默默地站立在女交通员王淑贞的黑白照片前，旁边的展柜里摆着她当年藏情报的竹篮、绣着暗纹的鞋垫，这些实物与文字史料交织，像一道刺破时空的闪电，将我拽入她那段充满硝烟的战斗岁月。

在胶东抗战与解放战争的烽火中，威海、文登、荣成一带曾涌现出无数女交通员，她们背着竹篮、揣着情报，在敌人的封锁线间穿梭，用柔弱的肩膀扛起革命的“生命线”。而王淑贞，正是文登这片热土上最让我动容的一位，她的战斗经历远比电影《女交通员》更精彩、更曲折，每一个细节都浸透着真实的血泪与坚韧。就像央视电影频道“流金岁月”栏目中，《女交通员》主演卢桂兰回忆的那样，当年在文登拍戏时，当地百姓把她当亲人般照顾，戏里穿的粗布衣裳、戴的朴素耳饰，全是村民从家里翻出的旧物；即便时隔多年，她仍清晰记得，老区人民那份未经雕琢的朴实与纯真，像胶东的山海一样澄澈动人。而这份刻在文登人骨子里的赤诚，正是王淑贞们能在刀尖上行走、完成一次次危险任务的底气，也是革命火种能在天福山燎原的根基。

1936年，20岁的王淑贞遭遇了人生的至暗时刻——身为抗日战士的丈夫刘福考，在一次战斗中不幸牺牲，年仅21岁，比文登烈士22岁的平均年龄还要小一岁。彼时的王淑贞，怀中抱着不满2岁的女儿，腹中还孕育着8个月大的胎儿。但丧夫之痛没能淹没她的意志，丈夫留下的唯一遗物——那枚磨得发亮的铜纽扣，成了她接过丈夫使命的信物。擦干眼泪后，她毅然加入秘密交通线，成了一名在敌人眼皮底下传递情报的战斗者。

此后的日子里，她的每一次行动都是一场生死较量。她裹着粗布头巾，挎着藏有情报的竹篮，竹篮里的碎布下，是用米汤书写的密信；绣着花样的鞋垫夹层，缝着关乎战友生死的情报。最惊险的两次战斗经历是，一次送情报途中，她被日军拦住盘查，刺刀的寒光几乎贴到孩子的脸颊，她强作镇定，用地道的文登方言笑道：“长官，俺这是给孩子做的衣裳，您可别吓着娃。”敌人翻找无果后悻悻放行，她抱着啼哭的孩子快步离开，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还有一次，因叛徒出卖，一处联络点面临暴露危机，她连夜冒雨赶路，山间泥泞让她多次摔倒，膝盖和手掌被尖锐的石块划出鲜血，雨水混着血水渗进裤管，又冷又疼，怀中的孩子也因颠簸大哭不止，但她始终紧紧护着情报，一手撑地艰难爬起，拼尽全力敲响联络点的门，最终抢在日军包围前传递消息，让战友们安全转移。

王淑贞与战友们能一次次化险为夷，离不开天福山百姓的舍命相护。自1937年天福山起义后，胶东军区部队以这里为依托，坚持战斗两年多。彼时战士们缺衣少食，宿在山洞、睡在草垛，生存条件简陋到了极点，却始终没被敌人打垮。正如于得水将军那句饱含深情地感慨：“没有群众这口水，就没有我这条鱼。”为了保护这支革命队伍，有的村民房子被敌人烧毁，儿子被敌人枪杀；曾有位70多岁的老人，为掩护于得水脱险，不幸被敌人杀害。正是这份“把最后一口粮留给战士，把最后一块布缝成军装”的支援，让王淑贞和战士们的战斗有了最坚实的后盾，让革命火种在绝境中愈发炽热。总书记常说“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在王淑贞的战斗故事里，这便是最生动的诠释。

岁月更迭，王淑贞的战斗从未停歇。2019年，天福山红色文化传承团队的讲解员在文登红色胶东研究会会长许建中的带领下，重走革命遗址，第一站便来到了界石镇阎家泊子村——刘福考烈士的家乡。在村东头一间朴素的小屋里，团队成员见到了103岁高龄的王淑贞奶奶，她坐在轮椅上，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得知来者都是传承红色文化的，她格外高兴，拉着讲解员的手讲了一下午当年的战斗往事。有年轻的团队成员问她：“奶奶，您20岁带着两个孩子在敌人眼皮子底下闹革命，不怕吗？”王淑贞当时就拍着胸脯，声音清亮：“不怕！就是现在鬼子来了，我还能打！”这份战斗的勇气，历经将近一个世纪依然未减。

后来他们才知道，王淑贞珍藏着一张1939年的党员登记表，那是她的“宝贝”。上面写着：“第一，我要为我男人报仇；第二，为了将来的幸福。”历经80多载春秋，这些字迹依然清晰可见。而她口中的“幸福”，不过是我们如今习以为常的日常——能吃饱饭、能上学，每天能看到初升的太阳。为了这份幸福，她的战斗贯穿一生：抗日战争时期，独自拉扯孩子送情报；解放战争时期，带领妇女没日没夜做军鞋，支援前线战斗；革命胜利后，又忙着帮军烈属春耕秋收，哪里最苦最累，哪里就有她的身影；直到100多岁行动不便，她还搬着小板凳到村街口清理杂草，说“村里干净了，大家住着才舒坦”——这是一位老党员用一生践行的“战斗”，也是“为人民谋幸福”的初心。

在给王淑贞老人过103岁的生日时，许建中会长提议：“咱们带个大蛋糕，上面不写‘生日快乐’，写奶奶年轻时爱听的革命歌曲名——《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当讲解员轻声唱起了这首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王淑贞奶奶跟着旋律轻轻点头，眼里闪着光，像个收到糖果的小姑娘。从那以后，“陪奶奶过生日”成了天福山女子民兵班的传统，这何尝不是一种战斗精神的传承？

王淑贞104岁时的照片，摄于2019年

2022年5月8日，王淑贞奶奶106岁生日那天，她已无法坐起，只能躺在炕头上，但当她再次听到《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这熟悉的旋律时，仍用微弱的声音跟着哼唱。有位年轻的讲解员拿着一枚党员徽章，凑到她跟前说：“奶奶，您看这是什么？”她眯着眼睛笑了：“这是咱们家的大红花！”在她心里，党员身份从不是虚名，而是比生命还重的“战斗勋章”，是刻进骨子里的“家的信仰”。

遗憾的是，2022年11月19日下午，这位战斗一生的老人永远离开了我们，享年106岁。如今，我们再也没机会陪她吹蜡烛、唱老歌，但每年她的生日，都会有人带着鲜花和写有“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蛋糕，去她的小院坐坐，跟她“说说”这一年祖国大地的变化——就像在跟一位老战友汇报如今的和平生活。

走出博物馆，王淑贞的战斗故事仍在我脑海里回荡。离开博物馆时，正午的暑气愈发灼人，地面都在微微发烫。学会成员在沟于家路边分发盒饭，我们几个人在一村民东山墙下狭窄的阴凉处，正准备用餐，一位年近七旬的大姐从房屋里快步走出来。她原本和儿子坐在过道里闲聊，见我们过来找地方吃饭，二话不说转身进屋，将家里的马扎子悉数搬出来，一个个递到我们手中，笑着说“坐着吃舒坦”。更让人意外的是，她又转身抱出刚从地里刨回的一捆新鲜大葱，葱叶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硬往我们手里塞：“天热吃饭没胃口，吃口葱开开胃！自家种的，别嫌弃，吃剩拿着拿着！”

望着大姐忙碌的背影，我忽然生出一阵触动：八十年前，王淑贞传递的不只是关乎战局的情报，更是文登人骨子里那份在绝境中不屈的坚韧与对战友的赤诚善良；于得水与百姓的鱼水情，卢桂兰记忆里村民的热情，还有眼前这位大姐递来的马扎和大葱，都是这片红色热土上世世代代传承的基因。八十年前，这里的人们冒着生命危险支援革命，用血肉筑起防线；八十年后，他们依然用最纯粹的善意温暖着陌生人，让“人民至上”的信仰在平凡日常中延续。王淑贞们就像天福山上的那棵大松树，战斗精神永远常青，而我们这些聆听者、传承者，也在接过这份精神接力棒，让这份“常青”扎根在更多人心里。

返程路上，车窗外的丘陵山脉连绵起伏，像极了岁月刻下的褶皱，每一道都藏着像王淑贞这样的战斗者的故事，也藏着像沟于家大姐这样延续着红色基因的普通人的温暖。王淑贞在战火中坚守的身影，于得水与百姓的深情，大姐递来的葱香，还有讲解员们传承故事的执着，在我心中交织成同一缕红色血脉——它扎根于天福山起义的星火，流淌在每个文登人的血管里，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始终滚烫，始终鲜活，在这片热土上奏响跨越时空的战斗回响。而这回响，正是“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最动人的注脚。

注：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