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6 09:10:10
来源:烟台散文

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88期
(总第 958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崔景友 乔 双
橘子甜时
◎连家栋
入夜,我贴近微凉的玻璃向外望去,白天的雪早已停了,这场冬日的初雪夹着细雨,来时纷纷扬扬,去时安安静静,只留下天地一白一黑的淡淡印迹。望着窗外清冷的夜色,心中浮起一丝软软的怅惘,像有什么轻轻搁在那儿,又像有什么悄悄融化了。
一抬头,月亮却明晃晃地挂着,像黑丝绒上不小心缀了一颗珍珠,静美得让人出神。正沉醉于这雪后的清辉,喉间却毫无预兆地漾起一股酸甜——不知怎的,那抹金黄的、湿润的、一想起来就嘴角上扬的记忆,就这么顺着味觉,一滴一滴渗了进来,想想定是那甜甜的“橘子”。
喜欢午后的阳光,尤其是坐在车里,看那晴雪映着世界。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把车前台上那颗橘子照得亮晶晶、金灿灿的,在明净的玻璃上映出一个温柔的对影。车外雪花还在轻轻飘着,车内却浮动着淡淡的橘香,竟成了一幅可触可感的静物画。我不舍得吃它,一直放在车里当作弥香摆件,既可赏眼愉悦又能添香提神,就让它那样静静待着,像一个小太阳,更像是一个老战友。看着它,不禁想起一个多月前的事,想起一个叫“小连”的兄弟。
一个多月前,我与夫人南行至湖北天门,去见了当年的文书班长,他也姓连。当年在连队,我当指导员,他当文书。战士们都喊他“老连”,偏巧我也姓连,刚到连队时,一有人喊“老连”,我俩就同时答“到”,尴尬的场景时常发生,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总脸红,后来话也少了,干活也不如从前起劲。有一回,上级的通知让他给挂了“空挡”,竟然漏传了,害得我和连长在营长面前挨了狠狠一顿训。面红耳赤的我没急着批评他,只约他去操场散步。月光下,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来了之后,他总觉得别扭——同姓却不同龄,同在一个连部却不同身份。加上我要求严,他有些跟不上了。又说,老家那年下了场罕见的大雪,遭了冰冻,父亲种的橘子大半冻坏了,卖不出去,老人急得病倒……他越说声音越低,像是把所有难处都摊在了月光底下。我拍拍他肩膀,只说:“这样,以后大家喊你‘小连’,喊我‘老连’,就不撞名了。”他愣了一下。我又说:“剩下的橘子,咱们连队买,再多的话,我反映上去,让营里、团里都帮着销。”他眼睛忽然就红了。后来,全连官兵都吃到了“小连”家的橘子,甜甜的,水津津的。小连又恢复了从前的干劲,直到退伍。送他走那天,拥抱着他时,我们紧紧拥抱,彼此的军装上都浸满了滚烫的泪水。
这次听说我来,兴奋的他,喊来了好几个当年的战友,还有他的父母妻儿,满满坐了一屋子。十八年未见的好兄弟,一朝相见,把酒言欢,畅聊一夜,说不完的心里话,聊不尽的战友情。老爷子一见我就拉着手不放,酒一杯接一杯,说我既是连氏的宗亲还是他家的恩人……那夜我们聊到天将明,说啊笑啊喝啊,仿佛要把这些年的时光一口气补回来。
天刚拂晓,我才靠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随后,“小连”请我去吃了当地的特色早餐,还给我斟满了人生的第一杯“早酒”,那一杯下肚,却只觉得很暖。我本不善饮,那一夜一晨却喝得格外坦然,感觉喝下的不是酒,而是这些年来未曾淡去的战友情谊。

晨风很凉,轻轻一吹,人有些飘忽。走到他家院前,一片绿意蓦然映入眼帘——竟是满树的橘子,绿莹莹的挂满枝头,露水还未干,在晨光里闪闪发亮。生长在北方,此情此景见不着几回,更何况就在眼前,进前一步即可实现吃橘子的自由,尽管绿油油的也不在乎。酒越来越起劲了,口中烧得慌,索性伸手摘下两个绿中透黄、丰硕无比的橘子,握在手里,踏实得像握住了岁月。小连笑着说:“已经能吃了,甜着呢!”我却舍不得,把它们轻轻放在车前台上,像带着一份未完的约定。离别时,他从后视镜里一点点变小,久久地、久久地站在风里,没有挥手,只是望着,我的眼睛湿润了……而那两只橘子,就这样跟着我们一路向北,见过晴天的光,也见过夜路的星,安静地陪我们走了一段很长的路。

旅程到了荆州,一个深夜的电话打破了所有的宁静——嫂子突发脑出血,进了手术室。我们连夜启程,一天一夜飞驰回烟台,家也没回,直奔医院。哥哥已走了六年,嫂子独自带着侄子,如今倒下,我们便是最近的岸。陪护的日子是一天一天的细致:翻身、喂药、按摩、说话……夜里常常睡在病房的椅子上,清晨又在药水味中醒来。累吗?当然累。可看着嫂子一天天好转,看着侄子渐渐学会搀扶、学会安慰,心里又暖烘烘的,像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发芽。病友们常说:“你们这家子,真暖。”我和夫人只是笑笑——亲人之间,哪需要那么多理由呢?苦里熬出的甜,才格外真实。车子停在医院楼下,默默陪着我们。那两只橘子也在阳光下一天天变黄,皮渐渐皱起,果肉慢慢缩紧,像是替我们守候着时光。

直到嫂子病情稳定,侄子也能接手照顾,我们才暂时离开医院。去看望岳母的路上,我又在车里看见它们——一个已经软烂,另一颗却金黄圆满,静静散发着温柔的光泽。舍不得自己一人吃,等夫人上车,一起剥开。我随手拍了张“橘子”的特写照片,留存这不一样的记忆。

皮紧紧贴着果肉,撕开时没有汁水四溅,只闻到一股清涩的又干净的香。放进嘴里,先是微微的酸,接着,甜意一丝丝漫上来,质朴而真切。我们相视一笑,给小连拨去了电话。他在电话那头笑开了:“哥,你们可真行啊!这都一个月啦!”我说还有点酸呢,他笑得更响:“我家门口那些,还绿绿地挂着呢,一个都没摘!”闲聊到最后,他才轻声说:“门口那几棵橘树,就是当年咱们全连一起买下的那批里,剩下的十几棵……”

电话挂断,我怔了好一会儿。忽然明白,有些滋味从来不需要惊艳,它只是静静地在那儿,等你想起时,泛上舌尖,也漫上心头。
窗外起了风,月亮渐渐偏西,树枝轻轻摇着。屋里的暖气氤氲,玻璃上不知何时蒙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像画了一个温柔的“回”字。我放下凉透的茶,忽然很想再去寻一枚橘子——是那种握在手里有点粗糙,吃起来酸酸甜甜,想起来时,却能从心底暖到指尖的—想,就甜。
注: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辑:张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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