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6 09:10:10
来源:烟台散文

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88期
(总第 958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崔景友 乔 双
故园草木深
◎高润武
锁孔里的铜锈又厚了些,钥匙插进去时,发出“咔啦”一声钝响,像谁在空荡的院里轻咳了一声。推开门的刹那,半人高的草疯了似的涌过来,沾着晨露的叶片扫过裤脚,凉丝丝的,倒比院里的寂静更让人清醒。父母走后,这院子我便很少回来,细算下来,已有三个月没有来过了。

望着满院疯长的杂草,锄头抡不动,镰刀割了又留根,万般无奈下,我只得蹲下身,一株一株慢慢拔。“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的诗,从前读着只觉清雅,此刻蹲在老宅的院子里,手里攥着一把刚拔起的狗尾草,才忽然品出那字句里浸着的绵长滋味。狗尾草举着毛茸茸的穗子,铁线草贴着地面铺成一片绿,连墙角的砖缝里都钻出了野蒿。初秋的上午,阳光依然热烈,蚊子在耳边“嗡嗡”地盘旋,不一会儿,胳膊上便被蚊虫叮了几个包,仿佛是对我不及时清除杂草的惩罚;刚拔了没几棵草,汗水就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湿润的泥土里,与雨水混合在了一起。我索性坐在压水井台上歇脚,望着这满院的荒芜,恍惚看到了母亲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亮得像撒了层碎银。

“草要趁嫩拔,不然根扎深了,来年更疯长。”母亲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带着几分嗔怪,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疼惜。那时候,这院子哪有半分杂草?父亲总说,院子是家的脸面,得拾掇得干干净净,日子才能清清爽爽。他会在清晨扫落叶,把青砖地扫得能照见人影;母亲则守着那片牡丹园,一寸寸地薅草,连叶片上的蚜虫都要仔细捏掉。说是园,其实就是窗前一块4平方米的地方,里边种着一株莲鹤牡丹和一株芍药,每年谷雨前后,牡丹开得泼泼洒洒,一头洁白的花朵,在微风中飘逸如雪,洁白的牡丹与紫红的芍药花,延续着花园的美丽,让小院充满了诗情画意。母亲经常搬个小马扎坐在花丛边,一边择菜一边看,嘴角藏着掩饰不住的惬意。

我蹲下身,慢慢清理牡丹园里的草。当年父母亲手砌的青砖花池还在,只是边缘的砖松动了几块。牡丹的枝干比记忆里粗壮了些,却也透着几分无人照管的杂乱。枝条上顶着五角形的果荚,裂开后牡丹籽黑得发亮;拔除其根部杂草,露出十多棵小牡丹苗。“这是掉落地上的牡丹籽自己发的呀。”我轻声对自己说,眼眶忽然就热了。母亲当年总说,花和人一样,只要根还在,就总有新的盼头。她走的那年春天,牡丹开得格外好,像是知道要送她一程似的。

草拔得差不多了,院子渐渐显露出原本的模样。西南边的猪圈空荡荡的,一株小蓬草长得高过了墙头,在清冷的猪圈里显得格外孤独;石砌的墙角里,水泥制作的猪槽子,石墙外的猪食缸,隔墙默立;小时候家里养着一头黑猪,母亲每天都要将割回来的猪草,剁碎,加上些豆饼等,在猪食缸内搅拌均匀后喂猪。傍晚时分,母亲喂猪的吆喝声,是院子里最热闹的背景音。西北边的车棚里,那辆独轮车竖立在那多年,长久没人手握而失去油性的车把子头部裂开了口子,仿佛在述说着往场院上推运麦子,往田地里推运圈肥的辛苦,正是这种辛苦,把我推上了高中,推进了高等学堂。

最让人心头发紧的,是东厢房内的秋千。那是父亲用粗麻绳和木板做的。记得女儿小时候,每次回奶奶家,最盼的就是荡秋千。母亲会站在旁边轻轻推着她,嘴里唱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孩子咯咯地笑,母亲的白发随着秋千的晃动轻轻扬起,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暖得像幅画。

如今,秋千还在,木板上积了层厚厚的灰,麻绳被风吹得有些松垮。我走过去,轻轻推了一下,它便晃晃悠悠地荡起来,像个沉默的老者,在诉说着什么。现在,女儿也结婚了,外孙也如闺女小时候荡秋千时那么大了。时光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流着,带走了太多东西,却又把一些痕迹,悄悄留在了这些旧物上。

走进屋里,衣柜依旧摆在原来的位置;柜上的座钟,指针早就停了,再也没听到钟锤的敲击声;墙角处挂着的马灯,锈迹斑斑,见证着当年父亲夜里提着马灯去生产队浇地等场景;因为房屋长久闲置,水缸早已见底。母亲在时总说“穷灶门,富水缸。”简单的六个字,蕴含着居安思危的生存智慧。所以,从机井处往家挑水便是我放学后经常做的家务活;还有东墙上挂着的算盘,每一颗珠子都藏着母亲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精打细算,母亲经常说“过日子,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要受穷”。正是靠着这份精明,在贫穷的年代,将一个大家庭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安稳平和。
临近中午,院子里的草终于拔完。我把拔起来的草堆在墙角,等晒干了作烧材。此时,青砖地显出温润的光泽,牡丹的枝叶在风里轻轻摇晃,小牡丹也仿佛在挥手告别。远处传来邻家的炊烟味,混着院子里泥土的腥气,竟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锁门的时候,又回头望了一眼。院子里的老物件依旧在,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一丝声响。忽然想起王维的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从前不懂,为何问的偏偏是花。此刻才明白,故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早已不是寻常物件,它们是时光的容器,装着父母的音容笑貌,装着我们的童年与青春,装着那些再也回不去,却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车子驶离村口时,后视镜里老宅的屋顶在树影里若隐若现。心想,以后要经常回来,不为别的,就为看看那些小牡丹长得好不好,扫一扫院子里的落叶,听一听风穿过秋千绳的声音——那声音里,有父母从未走远的叮咛,有光阴带不走的温暖。

我知道,父母从未真正离开。他们就藏在牡丹的花瓣里,藏在秋千的摇晃里,藏在这满院的草色与月光里,藏在每一缕穿过窗棂的阳光里,藏在我每次回望时,心头泛起的那阵温热里。就像那丛牡丹,老根虽枯,新苗已发,总有生生不息的念想,在故园的风里,轻轻摇曳。
注: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辑:张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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