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69期

（总第 939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崔景友　乔　双

彼岸花语：知君生死都勘破，不向红尘乞爱怜

◎孙吉成

遇见彼岸花，是在东京都练马区的光丘公园。平时满眼都是绿色的林荫道上，突然在路边多出一排直立挺拔、鲜艳如血的花朵。这景色，教人不得不停下脚步，走上前一看究竟。只见她顶生伞形花序，每茎都由四到七朵簇拥而成。她的花瓣呈放射状，细长并强烈反卷；花蕊更是比花瓣长出一倍，极力地向外伸展；整个看上去，就像一团炸开的红色火焰。让人大为惊奇的是，她顶着花朵的细长花茎，却看不到一片叶子，好像这些光洁的花茎都是凭空插在地上的。

等第二天再路过，儿子非让我过去拍照，好让妈妈也能看到。还说，赶快趁着有雨水的时候拍吧，这样会更好看些。是呀，照片里顶着水珠的花朵，在绿色的背景下，显得楚楚动人、热烈而又神秘。我不禁暗自猜测，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凭着她的特征我在微信里搜索，立即在一篇配着图片的文章里找到了答案。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彼岸花！通过阅读我才知道，彼岸花学名石蒜，她最引人注目的生物学特征，便是“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花与叶在这无限的时光里，永不相见。

感谢名为“大概在远方”公众号里的一篇文章《花叶永不相见——彼岸花》，把彼岸花的方方面面都梳理了一遍，例如她的植物学特征、她的药用价值、她的学名和俗名的来历、她与日本文化的强关联、她的佛学内涵等。这篇散文涉猎较广，让我读后兴趣大增。自然界中的一种普通的石蒜科植物——生于石隙、形似蒜叶，仅仅因为花叶不同时和花朵奇异瑰丽，就被称之为彼岸之花。不得不说，起名者的联想有多么丰富，其中肯定也包含着深切的寄托。要知道，彼岸一词本身源自佛教，意为超脱生死、断绝烦恼的涅槃境界。而彼岸花的寓意则颇为复杂——它既诉说生死相隔的遗憾，也暗藏着轮回与新生的希望。

我特别喜欢“大概在远方”在文章最后的一句话，读后回味无穷：更有人说它象征着一份“独特与孤勇”——不愿在喧闹的春天与百花争艳，却选择在清冷的秋日独自绽放，一如那种不迎合、不妥协，只管走自己的路的执拗与坚持。

要是我提前知道她是彼岸花，恐怕也不会写这样的句子——“风雨几番秋意阑，莫怜朱色影形单。好花便到幽深处，自有知音青眼看。”虽然也写出了一种不迎合的孤傲，但是彼岸花，她是如此的幽绝独特，怎一个“好花”、一个“知音”了得！

然而，在回味之余，一个疑问却浮现出来：公众号里的文章为我描绘了全貌，但彼岸花这个名字的来源，似乎仍然笼罩在迷雾之中。她的命名，究竟是出于天才的联想，还是有其坚实、必然的文化脉络呢？于是，我便借助AI一层一层地搜索下去，终于看清楚了彼岸花的前世今生。如同，她生长在寒冬的绿色叶片与盛开在秋天的红色花朵同时出现，任由我仔细地端详——原来，彼岸花竟然是日本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完美融合。

首先，需要了解一下佛教里的此岸和彼岸。此岸，指的是我们众生所在的、充满烦恼和痛苦的现实世界，即我们的现世。而彼岸，指的是超越生死烦恼、开悟涅槃的理想境界，即悟道的世界。佛教认为，只有佛法才能连接此岸和彼岸，帮助世人渡过烦恼之河、由痛苦的此岸抵达开悟的彼岸。（笔者于佛学仅是浅知，在此引用，只是为了说明与彼岸花有关的问题）

其次，就要提到彼岸节，即春彼岸和秋彼岸两个节日。日本的春分和秋分，源自中国的历法体系，是在隋唐时期（约6至9世纪）由遣隋使、遣唐使传入。但为什么被称为彼岸，并且成为节日呢？这就与后来佛教的传入有关。春分和秋分在日本被称为“中日”，即昼夜平分点。在佛教看来，太阳公正不偏地照耀大地，象征着佛的慈悲与平等，而昼夜等长的这一天，被认为是最适合修行、最接近佛理的日子。因此，日本皇室和贵族从平安时代（8到12世纪）开始，就会在“中日”前后举行法会，诵读佛经，祈求平安。久而久之，在民间逐渐形成以“中日”为中心、两个前后共7天的“彼岸”，即所谓的春彼岸和秋彼岸。

由此可见，彼岸节的核心原本是佛教修行。因为日本固有的祖先崇拜，自然而然就萌发出在彼岸节为祖先早日抵达极乐世界助一把力的想法，从而形成和确立了在彼岸节祭祀祖先、祈求通往净土的民俗。与春季的盂兰盆节一样，彼岸节充分体现了日本文化善于融合与再创造的特点。

最后要谈到，彼岸花天时、地利和意象三者俱备，绝对没有辜负“彼岸”这两个字的含义。在时间上，她的花期与祭祀亡灵的秋彼岸完全吻合。在空间上，她生长在墓地、边界，被视为连接两个世界的植物。而在象征意义上，“花叶永不相见”的特性完美隐喻了生与死的永别。

这就是一棵普通的石蒜科植物被日本文化重新定义的过程。

不由想到中国的牛郎织女，虽然天河相隔，尚能一年一会。而彼岸花的花与叶，却在无限的轮回中终生不见。这或许正体现了日本文化底色的“物哀”之美——不寻求圆满的慰藉，而是从彻底的分离与无常中，凝视并拥抱那种凄厉绝艳的孤高。如今，当人们提到彼岸花时，所指的已经不仅仅是这种植物本身，更是她背后所承载的关于生死、回忆、分离与哀思的复杂情感。

彼岸花名字的诞生和普及，发生在距离今天并不遥远的江户时代（17-19世纪）。在那个时代，佛教已经平民化，为祖先扫墓、在彼岸期间进行佛事活动已经成为风俗。另外，中国的二十四节气历法在日本扎根，以及当时博物学的兴起，都为此发挥了作用。在这个背景之下，人们观察到这种花在秋彼岸期间异常精准地盛开，花期恰好在秋彼岸前后的15到20天内，于是就赋予了彼岸花这个既符合时令、又带有佛教色彩的名字。进入明治时代以后（19世纪至今），这个名称便被确定下来。而带有不吉祥色彩的古老名称——如“死人花”“幽灵花”等，则逐渐退居为地方别名或民间记忆。

在“大概在远方”的文章里，同时也提到了曼珠沙华和曼陀罗华这两个充满美感的通用别称。但文章对此没有做过多阐述，让人觉得不知所以。我也一并搜索下去，答案看起来简单、明确。

曼珠沙华，源自佛教经典（如《法华经》），是日文对梵文[mañjūṣaka]的音译，并非特指某一种具体的花，而是指天上之花、祥瑞之花，是佛、菩萨降临或说法时，自天上降落的美丽花朵。于是，日本人便将形态奇异的红色彼岸花，与佛经中描述的天界之花联系在一起，将二者深度绑定。

而曼陀罗华，同样是一种天界之花，在佛经中经常与曼珠沙华并列出现，被日本人拿来称呼白色的彼岸花。与曼珠沙华不同，曼陀罗华这个名字传回中国，却造成了语义的混乱。因为在中文里早就有了一个曼陀罗，指的是茄科曼陀罗，就是在夏天开白色大喇叭花的曼陀罗。所以，你如果在中文里看到曼珠沙华，没错，她就是红色的彼岸花。但如果是曼陀罗华，那就需要根据语境，辨别她到底指的是石蒜科的彼岸花，还是茄科的曼陀罗。（注意，在上图中能看到几只曼陀罗华，即白色的彼岸花。）

在“大概在远方”的文章里，还提到了关于彼岸花最著名的传说——花妖曼珠和叶妖沙华。他们两个妖精守护着彼岸花，却因为“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而无法相见。偶然的相遇，让他们疯狂地相爱，最后他们受到天神的诅咒，堕入想起彼此即陷入遗忘的轮回。这种痛苦何其深重——想起彼此就陷入遗忘，恐怕比惩罚西西弗斯无休无止地推石上山，差不了多少。这个传说将一个植物学特性，升华为一个跨越生死、充满东方浪漫主义色彩的悲剧爱情寓言，极大地丰富了彼岸花的精神内涵，并使其在现代文化中拥有更强的生命力和感染力。

但是，你可能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凄美的故事并不属于任何古典佛教文献或者日本古籍。它的诞生，不像哈利波特那样横空出世，而是从都市传说或现代故事中被创造出来。它因为完美的寓意受到广泛的欢迎，成为一个公共“文化符号”，被动漫、游戏和文学作品反复地引用、借鉴和再创造，从而重塑了彼岸花的传统意象。

看到这里，你可能就能够理解我在前面说的“怎一个好花、一个知音了得”的意思了。我开始写下的诗句，虽然写出了孤傲，却终归是旁观者的欣赏。彼岸花就开在那里，她以一种平和、宽广的胸怀，去凝视和拥抱现世，传递出一种通透的、温柔的坚定，以及不依赖外部、自足而强大的精神世界。她的精神内核，在于一种主动的、勘破生死后的“不乞怜”。于是，我重新写了一首《彼岸花语》：

风雨经秋次第寒，谁擎赤焰照幽泉。

知君生死都勘破，不向红尘乞爱怜。

我将几张曼珠沙华的照片打上这首七绝，放在视频号里，另外还配上了音乐。音乐选的是久石让的《The Path of the Wind》，翻译过来就是《风之甬道》。它好像专门为彼岸花打造，听上去充满了秋天的意象，静谧、澄澈、带着淡淡的感伤。如果您找来听听，肯定也能够在它循环往复的旋律里，感受到自然的呼吸和季节的更迭。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阿尔贝·加缪在其著作《西西弗斯的神话》中，为西西弗斯这个故事赋予了全新的、积极的意义。加缪将西西弗斯视为“荒谬英雄”的典范。他认为，人类生活在一个没有终极意义的世界——即“荒谬”的世界，但面对这种荒谬，真正的出路不是自我了结或者寻求虚幻的救赎，而是清醒地认识并反抗这种荒谬。在荒谬的世界中，通过清醒的意识和内心的反抗，人完全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意义和幸福。如果按此思考下去，是不是也能给彼岸花赋予另外一种意义呢？它不是“既知今生，不如躺平”的消极，而是“已见来生，仍然守望”的积极。

注：图片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