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29 09:02:02
来源:烟台散文

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57期
(总第 927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乔 双 王兆娟
乡愁洒满四季
◎高得学
漫长的夏天,阳光像熔化的金子,肆意泼洒。远处青山苍翠,近处,钢筋水泥的楼宇却在疯狂拔节,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切割着天际线。这光,这色,把尘世调和得斑斓刺目,仿佛一场永不落幕的喧嚣盛宴。然而,在流年无声的章节里,日子终究是滑过去了,像指缝间握不住的细沙,青青年华,不过一个转身,便已静寂地沉入记忆的深潭,唯余一片空茫的回响。
离乡数载,蜗居在这方寸小城。这里没有乡间晨昏的袅袅炊烟,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节律。市井的灯火彻夜通明,照见的只是蝼蚁般劳碌奔波的众生。我们像上了发条的玩偶,在格子间、在流水线、在叫卖声里,重复着相似的动作,吞咽着各自的心酸,也偶尔咂摸出一点微小的幸福,背负着无处言说的无奈,也紧抓着不肯放手的执着。这,便是另一种形态的“活着”。
父辈们浑浊而坚定的眼神,穿越时光,依然清晰。他们用布满老茧的手,将我们奋力推离那片曾养活他们也困住他们的土地。“莫回头!”是他们无声的呐喊。没有哪个农人父母,还愿见子女重蹈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覆辙,重复那被烈日灼烤、被贫瘠锁定的“没有盼头”的日子。哪怕在城市的高楼缝隙里,只蜷缩于一隅陋室,只要能离那“苦”、那“差”、那“低”远些,是他们莫大的欣慰。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朴素的生存哲学,曾是我们义无反顾的迁徙指南。然而,当双脚踏上这所谓的高处,被城市快得令人窒息的节奏裹挟着狂奔,我们才在无数个疲惫的深夜,品咂出那句箴言蚀骨的悲凉:“故乡容不下肉身,他乡容不下灵魂”。肉身在此处被榨取精力,灵魂却在彼处无处安放,悬在半空,日夜飘摇。
车轮飞转,碾过新铺的水泥路面,发出单调而陌生的摩擦声。这平坦坚硬的路,却像碾在我心上一条新生的疤,带着冰冷的触感。车窗外,熟悉的田野、山峦飞速倒退,成了模糊的背景。乡愁,这枚早已按在心脏上的利刺,其上的结痂在每一次靠近故乡时,都被无形的手狠狠揪扯,裂开,渗出新鲜的血和痛。父母坟头的草,已枯荣数载,老屋——那在风雨中飘摇的、承载了所有童年悲欢的老宅,成了唯一牵挂。记忆的潮水总是不期而至,那些清晰的碎片:灶膛里跳跃的火光、父亲消瘦的脊背、母亲唤归的悠长声调、玩伴嬉闹的笑语、收成时的喜悦与歉收时的愁云……它们如此鲜活地浮现,又在现实的冷风里迅速模糊、褪色,只留下心头一阵阵空洞的悸动。
近了,更近了。村前河堤上那几株老柳,像几个固执的哨兵,在风里招摇。蝉声,铺天盖地的蝉声!它们在高枝上忘情欢畅,以生命的高歌,淹没了引擎的噪音,瞬间将我拽入时光的漩涡。儿时,多少个这样的暑假午后,我们几个半大小子‘涛’,‘军’,‘海’‘强’等等的淘气鬼,调皮精,举着绑了面筋的细长竹竿,屏息凝神,循着这聒噪的指引,在浓密的柳荫里穿梭、仰头、粘捕。那些被蝉鸣声包裹的盛夏,那些无忧无虑追逐的时光,此刻在喧嚣的蝉声中,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又带着物是人非的苍凉。当年那些寻声捕蝉的少年郎,如今都变成了什么模样?散落在天涯何方?是成了写字楼里沉默的格子,还是工地脚手架上佝偻的身影?
进村的沙土路,曾留下我们多少奔跑的脚印和车辙的泥泞,如今已被坚硬冰冷的水泥覆盖,光滑得映不出旧影。路两旁,玉米挺拔,花生蔓生,郁郁葱葱,散发出植物蓬勃生长的、混合着泥土微腥的浓烈气息。这熟悉的味道乘着微风灌入车窗,然而,一股刺鼻、浓烈的农药气味却紧随其后,霸道地撕裂了这份温存的田园意象,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激得我心头猛地一颤,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带着复杂的滋味:“到家了”。
村庄静得异样。偶有回乡,路上少遇见行人,更别提记忆中呼朋引伴的热闹。如今的村庄,像一个被渐渐抽空了血液的躯壳。青壮年几乎倾巢而出,涌向城市打工、定居,留下的是日益沉重的老龄化。六十岁上下,本该含饴弄孙的年纪,在这里却成了田间地头不折不扣的“主力军”,挥舞着不再年轻的臂膀,继续与土地搏斗。更有七八十岁的老者,固执地守着的薄田,用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陪伴了他们一生的泥土。年轻人,如同迁徙的候鸟,只在春节那短短几日,带着城市的烟尘和短暂的喧嚣归巢,给沉寂的村庄打上一针强心剂。那几日的热闹,像一场虚幻的梦,梦醒后,是更长久的冷清。跟父母望儿远行的目光,还有沉甸甸的,塞到将要爆炸的行李箱。
村里已多年听不到新生婴儿嘹亮的啼哭,生命的源头仿佛已然枯竭。与之形成残酷对比的,是南山坡上那片日益扩大的坟地。又添了好多新坟,簇新的黄土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其中有我的两个发小‘军’、跟‘勇’。不过五十出头,事业正值辉煌,一场毫无征兆的心梗,便在一夜之间,将他们抛入了这荒山野岭的永恒寂静。昨日还在谈笑风生,今日已成阴阳两隔。那些曾精心营建的厅堂瓦舍,转瞬易主;这荒野孤坟,成了他最终的殿宇。就这样决绝地离开了这凡尘俗世,留下我们这些同辈的70后,站在五十好几的门槛上,面面相觑,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南山坡上那惶惶哀草,离我们,究竟还有多远?那抔黄土,是否已在看不见的地方,为我们预留了位置?
记忆里鸡鸣犬吠、牛羊成群的景象,早已被时光抹去。代替耕牛和老农佝偻身影的,是轰鸣的拖拉机和各种冰冷的机械设施。它们高效,却缺乏生命的温度。曾经昂首阔步、悠闲踱步的鸡鸭,在新农村“整齐划一”的建设要求下,失去了它们逍遥自在的天地,被圈养在笼舍里。偶有一条瘦骨嶙峋的小土狗,远远看见陌生的车辆和人影,不是欢快地摇尾奔来,而是惊恐地夹紧尾巴,低呜着,掉头就朝它那破败的窝棚逃窜,躲进去后,才敢虚张声势地吠叫两声。这叫声,撞在空旷寂寥的村庄里,更添了几分凄惶。这条狗,或许就是当年追着我的自行车跑出村口老远的那条小狗的后代,如今它的世界,只剩下铁链的长度和院墙的边界,对陌生充满本能的恐惧。
推开老屋吱呀作响、布满蛛网的木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抚摸着门框上岁月和无数双手摩挲出的深深凹痕,心头就开始痛了起来,泪水模糊了双眼。这老屋,是父母离世后,故乡留给我的唯一沉甸甸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念想。它像一个沉默的容器,盛满了过往的悲欢离合。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汹涌翻腾:灶台边母亲忙碌的背影,昏暗油灯下父亲修补农具的侧影,雨天屋檐的水滴,雪后悬挂的冰凌,冬日围炉取暖烘烤地瓜,花生的香味……那些清晰浮现的画面,带着温度,又迅速被现实的冰冷和尘埃覆盖,模糊消退,如同指间流沙,抓不住,留不下。在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故事和深埋的痛楚。
一个沉重而悲观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农村会不会就这样渐渐枯萎,最终消失在地图之上?故乡,这个曾经血脉相连的地方,会不会最终沦落为一个空洞的、仅存在于词典里的抽象词语?也许是我太过悲观,被眼前的荒芜刺痛了双眼。又或许,在并不遥远的多年以后,当我的车轮再次驶入这片土地,迎接我的,只有彻底的陌生与茫然——我熟悉的山形水势被新的规划改变,我记忆中的街巷房屋被陌生的建筑取代,我找不到那棵老柳树,找不到那条河堤,找不到通往老屋的小径,甚至找不到那片埋葬着父母和发小的坟茔……我找不到家了。或者,更残酷的是,当维系我与这片土地的最后纽带——老屋彻底坍塌,当最后记得我名字的老人归于尘土,当所有承载记忆的坐标都消失殆尽,那时,我的“家”,便已从这世上彻底抹去,不复存在。那时的我,将真正成为大地上无根无系的飘蓬,一缕无处皈依的孤魂。
乡愁,不再是心头的利刺,而是化为四季不息、无孔不入的风,终将一点一点,吹散最后那点沾在衣襟上的、故园的尘土,不留一丝痕迹。
唯有河堤上那几株老柳树上的蝉鸣,年复一年,固执地沸腾不息。它们高踞于日渐稀疏的绿荫里,无视村庄的凋敝与人事的更迭,以亘古不变的、近乎悲怆的声调,吟唱着这片土地缓慢而不可逆转的挽歌。这震耳欲聋的生命绝响,覆盖了田野的荒芜,掩盖了坟茔的静默,仿佛是大地的肺腑在奋力呼吸,发出的最后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这蝉声,是村庄将逝之躯上,最后跳动的脉搏。
编辑:张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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