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启昌

我一直觉得，春秋两季在东南岭上回望老家，画面是最美的。夏天和冬日映进眼帘的画面虽然也美，但是夏天老家绿荫如盖，房舍、街巷一概潜隐其中，难见老家真容。冬日叶子落尽，老家妆容褪去，又显得过于本真。

老家嵌在凹处，村东、村西和村北都是起起伏伏的岭坡，岭坡高处都植有黑松。冬季风大时，黑松林中传出的松涛声能挤进村人的堂室。黑松林下是几十年前整建的片片梯田。一条村人习惯称为“北河”的河流贯穿老家南北，曲曲弯弯流经六七个村子后汇入风河，继而入海。北河从老家最北面的多个岭坡间的沟壑间发源，蜿蜒近五里地进到村里，冬春枯水，夏秋丰水。村里长辈们说，明洪武七年，朱姓人士由云南迁来立村繁衍，起初看好的大概就是这里的河水和溪流。

不足三百户的家乡，立村六百余年一直“波澜不惊”。农耕在村人认知里是个固化的概念，大家信奉“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的理论，执着于在抛洒汗水的过程中，求证付出才有收获的答案。无数个日升月落间，村人们从苦与累的冶炼中坚韧了筋骨，创造了富足，把共同爱着的老家打造成了如今让村人都眷恋不舍的故园。

作为嵌在岭坡之间，且以农耕为主的山村老家，村人们朝出夕归、挥汗躬耕是常态，经年累月，从未创造出人们口中絮叨的类似可歌可泣的，或者足以让人长久记忆的所谓大事。不过，淳朴、本分的老家人虽未远行，在身不脱耕的平常日子里，做过的若干小事小情倒是令人值得记忆，值得回味。

清贫岁月，村里大都是牛车、马车运肥拉粮。村西崖通往西岭、北坡的生产路窄而陡，村民老杨走出院门时但凡遇见有畜力车爬坡，再忙也要撂下手中的活儿，俯身弯腰助力推车上坡。这一推，竟推走了三十三年的时光，直到村里有了爬坡不费力气的手扶拖拉机和机动轻便的“小四轮”。

我八岁那年，全家遭遣返搬回老家时，几乎居无住处，食无荤腥。父母说当时队里的长辈、平辈，还有晚辈们若干人凑来了充饥之物、烤火烧柴接济我们。一位崔姓长辈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端了大半瓢自家老小不舍得吃的花生米敲门进屋：“擀成碎儿炒菜吃，孩子们长个儿，没油水咋行？”简短一句话，让母亲流了眼泪。南邻朱家因吃了不新鲜蟹子磨的蟹酱而中毒，临近午夜敲门喊兼任村里赤脚医生的父亲想法子抢救。一家六口灌药剂洗胃时，闻听此事的村人彼此相告，找棍绑绳做了担架，依次抬起脸色煞白的朱家六人，摸黑十多公里送到乡卫生院，最终获得了平安。

处在岭坡拥偎中的老家，虽与城中的车水马龙和闪烁不停的斑斓霓虹灯相差甚远，但村中溢散着的烟火气却充盈着情、浸润着爱、释放着暖。正是这些似乎无形无声的微尘般“渺小”的“常事”，为立村六百余载的老家涂上了好看的油彩，从而让一件胞衣中的不同姓氏的老家村人拥有了同一样的血脉、同一样的情感、同一样的好恶评判尺度。

我热衷于春秋两季在东南岭上望老家，是渴望映入眼帘的老家图景更加艳丽、更富诗意。到高出老家好多的东南岭上眺望，眺望浸洇着诗情画意的老家，遥想汗水和心血浇灌的老家，蝶变后更加多彩壮观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