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83期

（总第 953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崔景友　乔　双

月夜殇思

◎孙盛凛

农历的十月初一，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十月朝”、“祭祖节”、“冥阴节”。因这一天祭奠先亡之人，谓之送寒衣，故又称“寒衣节”。这是与春季的清明节、秋季的中元节并称为一年当中的三大“鬼节”。本地习惯叫法是“月日”。

今年的月日天空晴朗，碧空如洗。看着通红的太阳从城东的山坳里爬上来，心情瞬间大好。今年入秋以来的天气原本就变幻无常，老天给先人安排了如此好的天气，看来此次回乡的祭奠活动定当顺利。

与往常相比，一路上车水马龙，局部路段拥堵无比，仅出城区就磨蹭了近半个小时。虽然有“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一说，然而此时此刻，与我一样返乡祭祖的游子们怀着却是同样的心情和思绪。

换在往年，每次回家上坟祭奠，母亲都会早早将上坟所用物品提前打点妥当。自从前年秋天母亲住进村养老院起，这些事情就得我们自己提前准备了：鲜花、纸钱、香烛、酒。想想二十年前，上坟祭奠祖父母的任务无一例外的是父亲的事情。如今同样的事情换成了我兄弟二人来做——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当然也得习惯从容变老。

祖父母和父亲长眠的地方在村里被称作“北山”。自打记事时候起，这里就早已经自发成为村里的公墓了。多年下来，连绵的山脉沟壑里，浓密的松树林间，坟墓随处可见。近几年，村里修缮墓地之风大盛，带有豪华风格的墓地比比皆是。而我兄弟俩也“乘势而上”，在风水大师的指点下，将父亲的墓地修葺了一番，也很像样子了。祖父母的墓地则因环境有些逼仄、转圜不大而作罢。

墓地无论豪华与简陋，山上每多一个坟头，就会有人少了一个回家的理由。有的人一生都未曾走出家乡，有的人走出家乡后却一生都未曾回来。当熟悉的敲门声再也得不到回应，回家就成了一种与年少的自己重逢的决心和勇气。

北山另外一侧的山坡上，是一层层梯田，种满了果树。此时的树上早已是果去枝空了：被幸福的果农们摘去享受丰收的喜悦了；远处的田野里，也收拾得空空荡荡的。地头边几株残存的玉米秸在风中无助地摇曳，显示着最后的倔强。而它们的脚下的土地上，村里农业队的机械正在播种着小麦，显示着生命的新陈代谢。东面的昆嵛湖在灿烂的阳光下，波光粼粼，荡漾在一片湖光山色里。更远处的昆嵛山迎来了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山岚叠翠、层林尽染。

农村人上坟习惯起早。在我们去的时候，四周已经很少有人了。头顶艳阳高照，周遭一片静穆。四周的青草也由清明时节的葱茏变成了如今的枯黄，显示了季节的变化匆匆。众多坟头上新压的纸钱在无声地诉说着新人的追思和故人的香火延续。

祭奠仪式都是固定格式，我们也没有什么新花样，只有虔诚地循规蹈矩：摆花、祭酒、压纸、埋香、磕头……

出于护林防火的需要，如今上坟是不让烧纸甚至烧香的。这一点从山脚下的防火点执勤人员一丝不苟地登记和反复叮嘱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道理大概人人都懂，但还是在有些坟前发现了燃烧纸香的痕迹，尽管当事人还掩饰得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总有人在规则面前跃跃欲试、心存侥幸，直到遭受处罚时还不思悔改甚至愤愤不平。不禁想起了伟人的一句话：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

坟前烧纸燃香者大多带着侥幸心理，甚至会认为能把纸钱烧给先人是占了莫大的便宜。事实上，这是一种得不偿失的举动，很多山火的发生与此举都有着莫大的关系。每次山岚火灾过后，曾经的绿水青山变得满目疮痍都只会让先人蒙羞。更何况，为了保护绿水青山，村两委根据区委的指示，抽调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做了大量扎实细致的工作。每年的上坟季更是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

那些为一己之私而图小利者，还是多想想防火工作者们的辛苦付出吧：汗颜几分、愧疚几何？

祭奠仪式完毕，和兄长一起静静地坐在父亲坟前。面对着的，同样是沉默不语的父亲。

20年前，命运给父亲安排了一种匆然的方式离开了尘世。他用这种快捷方式匆匆离开了喧嚣：远离疾病、远离烦恼……这对父亲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种幸福。然父亲在外漂泊多年，退休返乡后理应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港湾啊。在咀嚼半生的酸甜苦辣之后，再尽情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这才是最大的幸福。然而造化弄人，这幸福期盼得太久却又消失得如此匆匆。

多年后，被病痛缠身的母亲甚至有些羡慕父亲的离开方式了。理由很简单：父亲走后的20年里，母亲过得极是不易。年轻时候的辛苦操劳极大透支了她的身体，光是靠吃药维持身体健康已有三十多年了。仅以过去的两年看，母亲已经五次住院治疗病体。甭说住院费，甚至养老院里貌似不菲的费用也让没有收入来源的母亲如坐针毡、寝食难安。母亲对未来的萧索认知很大来源于不愿继续叨扰儿女，母亲有尊严的生命也让她不愿面对“花一个、要一个”而向儿女伸手的困顿和窘境。

此时的北山，远处松涛滚滚翻翻，近处衰草嘶嘶缠缠……

“衰草低衬斜阳。斜阳外，水冷云黄。借使有肠也须断，况无肠！”刹那间，不知悲从何来。多年以前读过的宋代石孝友的《愁倚阑》词不禁又涌上心头。

父亲去世后的某年月日适逢大雪。当我踏着没膝深的积雪在北山上深一脚浅一脚前行时，恰遇住在街北的国文大爷也前来上坟。记得当时寒暄过后他脱口而出：盛凛呐，你真不简单啊……我有些纳闷地问大爷：给故人上坟还有什么说道吗？他说：你看看，这么个大雪天，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上坟的……哦，原来如此！

祖父母长眠之地在父亲坟墓西南十米左右。祖父已经长眠在北山52年了，祖母也有24年了。祖父去世那年我才6岁，如今的我却无限接近六旬。时光匆匆，这日子真是不见过啊。

有研究表明，一般人死后50年，就会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没有来过这人间一样。记得有村里老一辈的人说，一个人去世了，儿子会去祭奠，但是孙子却不一定会。这大概是产生遗忘的主要原因吧。毕竟父亲去世前，我们兄弟俩的确也没去过几次祖父母的坟墓祭奠。电影《寻梦环游记》里有句经典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有细心人统计，从秦始皇时代开始，小麦至今总共才成熟了2246次。“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万年之后的北山，先人在何处？我们又在哪里？

记得父亲去世后的都好几年了，儿子在爷爷坟前磕头时眼泪依然是夺眶而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与我和儿子而言，只想对故去的先人们说一句：您没走远。

如今，国文大爷老两口也已作古多年。老两口的坟墓在上面不远处。相信他的儿子、孙子肯定会常来祭奠，香火延绵不绝。

月日的来历有多种传说，最有影响力的当然与孟姜女有关。

民间传说，孟姜女新婚燕尔，丈夫却被抓去服徭役，修筑万里长城。秋去冬来，孟姜女千里迢迢，历尽艰辛，为丈夫送衣御寒。谁知丈夫却屈死在工地，还被埋在城墙之下。孟姜女悲痛欲绝，指天哀号呼喊，感动了上天，哭倒了长城，找到了丈夫尸体，用带来的棉衣重新妆殓安葬。由此而产生了“送寒衣节”。而这一天也正是农历的十月一日。

传说不仅仅是虚幻。在人类历史上，很多真相已经消失在烟尘中。唯有真正打动人心的，才能通过传说的形式流传下来。人们愿意夸大并记住它们的美好，人们愿意神化而不是让它们因为是传说就一概否定。

“粘纸成衣费剪裁，凌晨烧去化灰埃。御寒泉台果否用？但闻悲声顺耳来！”十月一日送寒衣，烧的不是纸，是思念是亏欠，是弥补子欲孝而亲不待的遗憾！

注：图片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