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11 09:26:06
来源:水母网
吴忠波
因为一次与美食的“邂逅”,苏轼留下了脍炙人口的《鳆鱼行》,让砣矶岛的鲍鱼声名远播。
当海雾冰晶漫过沙门岛嶙峋的礁群,孟冬的寒霜已覆满登州衙署的琉璃瓦。
元丰八年(1085)十月中,新知州的接风晚宴,被空气中的海潮气和鲍鱼的鲜腥味裹挟着。这位曾为常州河豚写下“也值一死”的江南老饕,正对着登州砣矶岛的珍馐,享鲜把盏。《鳆鱼行》之“一枚何啻千金直”的名句,在他的银箸下化作不朽的诗行。
毋庸置疑,苏轼笔下的鲍鱼诗,恰似其咏月词般独占鳌头,自此,《海错谱》中的诸鲜,尽褪颜色。
一
“鳆鱼(鲍鱼)三百枚……聊为土物……月中前(农历1085年11月),急足远寄,必已收得。”
在风蚀霜染的登州府衙,苏轼与好友滕元发(湖州知州)的鸿雁往返间,砣矶岛鲍鱼已在酒糟裹珍的瓮中启程。远距离急脚步递,穿越海陆上千公里,这酒气氤氲里藏着中国最早的“活鲜冷链”秘术。
为集采知州宴礼所需的“海味之冠”——鲍鱼,州府特调备胡獠战船,载着渔工、潜械,驶向有“鲍窟”之称的砣矶岛。
这是军政双重职能的特供任务,亦是海底珍宝采撷的特遣要事。
那一日,登州府签押房内,海风裹着潮信掀动案牍。听得采鲍船将归,苏轼将朱笔搁在笔山上,绿色官袍掠起咸风,纵马直趋刀鱼寨。
入寨,登城,但见城墙雉堞外,如鼍(扬子鳄)形沉于沧溟之中的砣矶岛,依稀可见。
蓬莱阁之下、北海道之间的砣矶岛,自唐时便是征辽要冲,《元丰九域志》记载其名为“驼基寨”。苏轼称“驼棋(碁)”(后称“鼍矶”)的此岛,恰似悬于宋辽之间的玉璜。岛上烽燧狼烟与操演金鼓昼夜不绝,偏这四至八月的海疆宁静期,成了采鲍人唯一的喘息之机。
寒风巨浪里的战船,甫近码头,就像漂泊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苏轼站在寨门码头,只见其如海中龟,忽尔托至峰上,忽尔扯到谷下。当时没到深冬腊月,苏轼根本不知“无风三尺浪”的海况。崖外海浪滔天、寨池碧波荡漾的情景,着实让这旱鸭子开了眼。
一俟战船抛缆靠泊,苏轼便在侍从的搀扶下踏板登船。他先与船工拱手致意,亲切问候。然后走遍船周,抚过榆木舵轮上的盐花,细观帆索间的晨露,目光落在满载鲍鱼的罨(以猪血泡制麻绳编成的网包)上。
见知州礼贤下士,老船长回告采鲍之事:冬季水温低,鲍鱼走深水。捕鲍人冒着刺骨的海温赤膊下海。鲍鱼吸附力常达十数钧(每钧30斤),需用铁铲快速铲掉礁岩上的鲍鱼。
忽有海风送来罨网的窸窣音,老船长循声解扣,从中捧出尚在蠕动的如掌大鲍。苏轼凝眸这月轮般的单壳奇珍,猛然发现与江鳐等贝形态有异,竟如观天书般喃喃:“另一面壳在何处?”惹得满船渔汉哄堂大笑。
二
知州迎新的鲍宴上,当海月爬上登州府衙飞檐,烛影里已浮动着琥珀色的鲍脯。苏轼玉箸轻触金汤中的鲍鱼,霎时似有北海潮汐在齿间奔涌——这软糯,这鲜嫩,竟比《汉书》竹简上的墨香更令人颤栗。
同僚们见他初食鲍鱼,忙教其用箸铲、手扒,将肉、边分离。他连啖双珍,邻座同僚忙将自己青瓷碟中的鲍脍推至案前。
同僚们说,我们登州北海产鲍鱼,自古不衰。苏轼边咀嚼品味,边应声作答:汉代前鲍鱼不值钱,两汉时方显“登州鲍贵”。当时的海产珍品,唯有鲍鱼榜上有名。南方鲍鱼,始食于唐朝,而南北朝之前的鲍鱼,妥妥地由北方采运。
此刻的东坡居士,双眸泛起考据学的慧光。“诸君可知?”他忽以箸尖点蘸酒水,在梨花案上勾勒出两汉舆图:“篡汉二雄临终宴,鳆鱼犹作断头餐。”
一杯下肚,但见酒渍漫过西汉王莽(前45-前23)困守渐台的孤影,这位末世枭雄,竟在未央宫最后的宴席上,将鲍鱼嚼成了覆舟的挽歌。《汉书·王莽传》:“王莽事将败,悉不下饭,唯饮酒,啖鳆鱼。”
酒过二巡,又讲东汉末年曹孟德(155-220)北征乌桓时的鲍脍遗香,更在其子曹植《求祭先主表》中化作孝道铭文:“先主喜食鳆鱼,前已表徐州臧霸送鳆鱼二百,足自供事。”(《太平御览》卷九三八)最惊心处当属南朝宋南康郡公刘邕,此人嗜痂成癖的癫狂,原是因那疮痂腥咸竟与鲍鱼同韵!(《宋书》)
席间忽有海风穿堂,卷起苏轼的玄色襕袍:“莫道登州浪淘沙,此物早列海王槎。”他细数汉时朝鲜南部马、辰、弁“三韩使臣”渡海,装盛鲍鱼进贡的螺钿宝函;追溯倭国商船与当朝进口“倭螺”(鲍鱼),横越沧溟的鲸波之路。还报料辽东太守以鲍鱼为极品,赏赐给臣下吴良百枚鲍鱼,赞赏他的功劳。(《后汉书》)
说话间,苏轼手指不自觉地叩响盛着鲍壳的琉璃盏——叮咚声里,仿佛听见汴京御厨将金齑玉脍装入紫檀食盒的琳琅声。
满座登州官吏听得目眩神迷。谁曾想,他们世代守望的砣矶岛,已成明星驿站,而被知州口吐莲花。这暗礁间的蠕动软体尤物,承载过新莽的落日、建安的风流,更将东海渔火与洛阳宫灯串联成璀璨珠链?
三
宴席渐入佳境,潮声正吟诵着新的诗行。烛花爆裂的刹那,苏轼指尖的鲍壳正折射出七彩光晕。“一枚何啻千金直!”声如霹雳坠海,惊得满座银匙碰响青瓷食碟。此时,蓬莱阁外的夜潮突然屏息,唯闻苏轼喉间滚动着千年海味的回甘。
苏轼忽以鲍壳叩击玛瑙盏,金石声里漫出南朝旧事:“昔年褚彦回寒舍得鲍三十,那可是十万铜钱游于瓦甑啊!”原来《齐书》记有南北朝时南宋褚彦回(宋、齐宰相)的故事,因其家贫,突然有人赠其三十枚鲍鱼,门生说可得钱十万。
海风卷起竹帘,恍惚见那位清贫宰相将金玉之珍分飨故旧。彦回说这只是个吃物而已,便毫不吝惜与朋友分而食之。满堂登州官吏这才惊觉,他们日日面对的单壳贝,如今已在史册上凿出金痕。
“尔等视若蛤蜊者,实乃餐客盘中的玉液金丹!”苏轼忽将鲍脍举过烛台,胶冻状的肉质泛着龙涎香般的光泽。他说这海中至味,足令“至老不改、令人不饥”之石耳褪仙气、“万千岁蟾蜍、蝙蝠”的肉芝失颜色。其他特制的羹汤菜肴、鱼皮之类,如同倚靠倾侧的危墙一般,替换皆在瞬间。
在苏轼看来,鲍食面前任何珍馐都相形见绌、微不足道。此种说辞,不知是否自打自脸,鲍鱼竟然超过他之前的“粉红石首(长江鮰鱼)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之后的“海蛮献蚝”“食之甚美”的生蚝,俨然是美食中的“大哥大”。
他还说,便是何曾“日食万钱”(《晋书·何曾传》)的鼎鼐之珍,在鲍鱼面前亦成糟糠。原来,西晋开国元勋何曾,尚奢豪求华侈,自家厨房的馔肴,远胜王侯帝戚之家。
宴席间忽有海雾漫入,众人仿佛看见西晋那位骄奢老饕,正捧着金碗向蓬莱方向长揖——原来人间真正的“食万钱”,不在洛阳铜驼街,而在砣矶岛礁石间。
最绝处当属《搜神记》的典故,刘玄石(中山人)喝了狄希所造的酒而醉酒千日才苏醒。苏轼讲到刘玄石墓中醒酒时,竟拈起鲍壳轻触醉汉耳垂:“若当年冢中有此物,何须待狄希叩棺?”这个典故虽然搞笑,却借以点出食用鲍鱼能醒千日酒的奇异功能。
满堂哄笑,震落梁尘。自此鲍鱼醒酒的传说,已伴着文豪的墨香飘向人间、仙界。须臾间,潮音送来砣矶岛渔歌,那“千金直”的余韵,正随月潮涨满登州的海疆。
四
烛影摇曳间,满堂官吏醉眼朦胧。久居登州,众人常食鲍鱼,却让新知州科普了鲍鱼知识和典故。饱食鲍宴,一不小心又长了知识,同僚们真的是既惭愧又高兴。
苏轼“饮酒终日,不过五合”(《书东皋子传后》),此时承议郎史全叔把握火候,悄然推来一方砣矶砚。顿时,松烟墨香混着海腥味,在席间漫开。只见苏轼袍袖一振,五指扣住狼毫笔杆,似渔夫攥紧探海的篙橹。
酒意化作笔锋上的惊涛,《鳆鱼行》墨迹,瞬间奔涌于宣纸:
渐台人散长弓射,初啖鳆鱼人未识。西陵衰老繐帐空,肯向北河亲馈食。两雄一律盗汉家,嗜好亦若肩相差。
食每对之先太息,不因噎呕缘疮痂。中间霸据关梁隔,一枚何啻千金直。百年南北鲑菜通,往往残馀饱臧获。东随海舶号倭螺,异方珍宝来更多。磨沙瀹沈成大胾,剖蚌作脯分馀波。
君不闻蓬莱阁下驼棋岛,八月边风备胡獠。舶船跋浪鼋鼍震,长镵铲处崖谷倒。膳夫善治荐华堂,坐令雕俎生辉光。肉芝石耳不足数,醋芼鱼皮真倚墙。中都贵人珍此味,糟浥油藏能远致。
割肥方厌万钱厨,决眦可醒千日醉。三韩使者金鼎来,方奁馈送烦舆台。辽东太守远自献,临淄掾吏谁为材。吾生东归收一斛,包苴未肯钻华屋。分送羹材作眼明,却取细书防老读。
知州题诗,当《鳆鱼行》的墨迹在澄心堂纸上洇开,满座但闻笔走龙蛇之声:鲍鱼的渊源由来、时空凡目,皆在墨浪中翻腾。佳肴的制作方式、美味价值,也化作平仄间的惊雷。特别是鲍鱼“一枚何啻千金直”的咏叹,更如惊涛拍岸,语惊四座。
最末“吾生东归收一斛,包苴未肯钻华屋”,墨色陡然清峻如刀,劈开满室酒气:这位宁自掏俸禄,以酒糟茅草裹鲍鱼赠友的知州,竟是要将鲍壳磨成老来读书的明灯。通过此诗,将苏轼与鲍鱼一样的千钧力量表达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展现了他不攀权势、仁爱有情的高尚品格。
待写完最后一字,苏轼忽掷笔大笑,满斟的黄酒泼湿了半幅诗笺。众人惊见纸上浮出砣矶岛礁岩的纹路——原来他早将席间所述掌故炼成诗眼。
呜呼!世人只见苏轼举杯啖鲜,却不闻江山经纬已承载于他的箸尖。给滕达道寄去的包裹里,鲍鱼与天麻煎和黑金围棋子,诉说着北国山海经,演绎着时空星宿图。纵使啖着登州的金汤鲍脯,明州的席珍江鳐,常州的腴白河鲀,儋州的生蚝,皆充填进他的记忆食谱。
自登州湾至琼州海峡,鲍、贝、鲀、蚝四味珍奇,恰似四海金星落入了蓬莱食案——君不见东海波涛间,苏子瞻正以诗笺为网,打捞着千年不绝的鲜味密码。
编辑:张秀秀
版权声明 新闻爆料热线:0535-66313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