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59期

（总第 929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乔　双　王兆娟

古树下的那声枪响

◎岳立新

八月，秋雨送凉。随烟台市散文学会赴天福山起义纪念馆采风。大巴车由喧闹的都市转入寂寥的山峦。随车前行，窗外的绿意不断涌入，层层叠叠，阵阵沁人心脾的空气清冽如山泉。车一转弯，天福山纪念馆悄然伫立于眼前：在楼顶那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下，宛如一位静卧的战士，在四周苍松翠柏的庄严环抱中，显得格外肃穆。一棵据说已经有二百五十岁树龄的皂角古树，正将它巨大的影子从门外无声地探入，它那饱经沧桑的躯干，细长的尖刺护卫着累累垂挂的皂荚，粗大皲裂的根须在石阶下倔强地伸展，似乎在固执地要将触角伸向那段难忘的历史，俯视着后来者探寻的目光。

走进纪念馆，目光落在展柜内一张泛黄的照片上：五间低矮的土屋，以简陋的茅草盖顶，孤寂地匍匐在冬日山坡上，时间显示那是1937年。我似乎隔着玻璃也能感到当年那寒风的凛冽。屋檐下，一点微光轻轻晃动，弱得好像随时都会熄灭。就在这盏小灯旁，胶东特委书记理琪正埋头写着什么。油灯如豆，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笔下沉甸甸的字迹。窗外，是破碎的山河与无声的痛哭；窗内，只有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最黑的夜里，用力擦亮的一粒火种。

展柜深处，静静陈列着一件褪了色的灰蓝军装。肩膀处磨得发白，胸口有一小块细密缝补的痕迹，像一道默默的伤疤。讲解员的话语轻了下来：“这套衣服，曾经属于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战士。”我忍不住想去触碰，隔着玻璃，指尖似乎也能感到粗布之下的那一丝温热。那一刻，眼前的布纹仿佛渐渐延伸成天福山崎岖的土路。风雪之中，一行行衣衫单薄的身影，正背着简陋的土枪，在严寒中一步一步往前走，他们的脚印深深浅浅。这支队伍里没有人说话，却有一股凛然的孤勇，在风中悄然弥漫、升腾。

旁边紧邻的展柜里，静静陈放着一页又薄又脆的纸页，那是理琪烈士最后留下的笔记。墨迹深深渗进了粗糙的纸张：“凡我同胞，务必奋起……”这字迹不像书法作品那样流畅，但每一笔都显得很用力，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写下的，更似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八十八年过去了，战火早已平息，但这些凝固的文字，依然能让我感到一种灼热。他最终牺牲了，把鲜血洒在了胶东大地。可这些字，就像是他用生命化成的种子，在岁月的冻土里深埋，又在纪念馆长久的寂静中，倔强地发芽生长，顶开石砾，宣告着永不屈服的信念。

走出纪念馆向西，一条小路在树荫下弯弯曲曲向前延伸。路的尽头，天福山起义纪念塔从茂密的松柏丛中拔地而起，高高耸立。塔身上镌刻着毛泽东题写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还有郭沫若题写的塔名，笔迹刚劲有力。抬头望去，塔尖直指湛蓝的天空，像一把在历史烽火中锻造的利剑，将八十八年前那声划破长空的枪响，永远地铭刻在天际，成为天地间永不消逝的坐标。

离塔不远处的东边山顶上，“红旗亭”像展翅的飞鸟屹立在那里。亭子旁边，就是那棵见证了无数历史的皂角古树。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深褐色的树干上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裂纹，坚硬的尖刺就像战士的傲骨，守护着树上结满的皂荚。它粗糙的树皮上，每一道裂纹都仿佛记录着曾经的壮烈与牺牲。这棵长满尖刺的古树，恰如天福山精神活着的化身：风霜留下痕迹，苦难铸就坚韧。它深深的根须已经结成庞大的根系，早已和这片被鲜血浇灌的土地紧紧相连。

下山时，看到路边有一口安静的清泉。石头上刻着的“天福泉井”四个字还很清晰。讲解员说：“这口井是当年起义队伍亲手挖的。”我弯腰用手捧起一些水，喝下去清冽甘甜，但嘴里又留下一丝铁锈的味道。不知道是山岩本身的矿物质，还是当年那些在饥寒中挖井求生、靠意志坚持的队伍，把他们的不屈精神也永远留在了这泉水里。我默默拿出一个空水瓶，虔诚地装满一瓶泉水，郑重收好。这水曾经养育过那些用生命换取黎明的人，如今它又像一句无声的叮嘱，沉甸甸地装进了后来人的行囊。起身，回头望向不远处那棵皂角古树，在它茂密的树荫下，那些茁壮的根须大概也曾深深吸取过这泉水的滋养，把那份坚持化作了年轮里的力量。

天色渐暗，纪念馆慢慢隐入了暮色之中，只有那棵皂角古树巨大的轮廓，在越来越深的天色下显得更加凝重。它树皮上深深的“皱纹”，就像一本无声的史册——它亲眼见过那个冬天第一声枪响怎样打破大山的寂静，也目睹了英勇牺牲的人怎样回归土地；它曾默默注视着那支衣衫破旧却扛着国家希望的队伍，在天亮前的黑暗中执着前行。此刻，它依然安静地站在那里，沉默俯视着我们这些后来人。

八十八年过去了，那一声唤醒山河的枪响，早已沉淀为我们记忆深处永不停止的心跳。这心跳虽然无声，却留在皂角古树的年轮里，融进纪念馆的砖石中，总会在某个寂静的瞬间，猝不及防地叩问我们的内心：在远离硝烟的和平岁月里，我们是否还能清晰地辨听出那为民族奋起而鸣的枪声？面对先烈用生命换来的幸福生活，我们今天的脚步和选择，是否对得起他们当年毅然决然的牺牲？皂角古树沉默不语，但它每一道深深的裂纹，每一根凛然挺立的尖刺，都在凝望着我们，等待着我们的回答。

注：图片由编辑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