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59期

（总第 929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乔　双　王兆娟

胶东乳娘

◎丛素宁

我出生在乳山一个普通的小山村。打记事起，我总坐在炕头，听奶奶絮絮叨叨讲“乳娘”的故事。那时的我，还拎不清“革命”与“牺牲”的重量，只记得奶奶摩挲着我额发：“咱胶东的婶子大妈，把不是自家的娃，疼得比亲生的还金贵。”可我始终不解——为何有人会把最后一口救命粮喂给别家孩子？这些模糊的片段，像一粒裹着温热的种子，悄悄埋在我心底，在岁月里静静扎下了根。

后来，我考取济南幼师，成了一名幼儿园老师。三十余年的光阴流转，我每天守着孩子们的笑声与啼哭，我曾以为，母爱是摇篮边反复哼唱的童谣，是那碗热了又热的饭，是血脉里天然流淌的牵挂。直到我跟随烟台市散文学会来到文登，走进天福山起义纪念馆——当那组乳娘雕像闯进我的眼帘，记忆里模糊了几十年的故事，突然有了清晰的轮廓，有了滚烫的温度，顺着眼眶直往心里涌。

这组雕像还原的正是胶东育儿所的温情场景：一位乳娘与孩子相对而坐，她眉眼弯着，神态温和得像春日里的暖阳，似正低头跟孩子说着悄悄话，又或是轻轻抚摸着娃的小手；孩子则仰着小脸，姿态纯真又亲昵，全然信赖地贴着乳娘。雕像周围还布置了粗糙的石墙、苍翠的绿植和农具小推车，把胶东乡村的质朴气息拉得很近，仿佛能让人看见当年乳娘们在院里哄娃、在过道里喂奶、在灶台边把仅有的杂粮磨成粉、熬成糊的日常，生动地将她们哺育革命后代的温情与坚守，连同那份无私大爱的精神，一并定格在青铜之上。

展板上，胶东乳娘的故事缓缓铺展开来，字字句句都带着岁月的重量。抗战时期，为守护八路军将士的子女与烈士遗孤，胶东根据地创办育儿所，300多名乳娘主动接过这份重托，将孩子分散寄养在各家各户。那时的胶东，敌人“扫荡”不断，粮食紧缺到一粒米都要掰成两半吃，可乳娘们却用瘦弱的肩膀，为孩子们撑起了一片安全的天。姜明真、肖国英、宫元花……这些普通的胶东妇女，名字或许不够响亮，却用生命书写了动人的传奇。她们的故事，像带着温度的石子，一下下砸在心上，溅起滚烫的泪花。

展柜里，泛黄的哺育记录上，歪歪扭扭的字迹记着每个孩子的食量与冷暖；磨损的襁褓上，还留着乳汁浸染的痕迹；一封渗透泪痕的家书上，写着乳娘对远方战士的承诺：“娃好，您放心，俺拼了命也护他周全。”我驻足在姜明真的故事前，为了躲避敌人搜捕，她背着寄养的孩子在枪林弹雨中奔逃，自己的腿被弹片划伤，却死死把孩子护在怀里，连一声哼唧都没让孩子受；我凝望着肖国英的照片，饥荒年月，她把仅有的米汤一勺勺喂给烈士遗孤，自己的娃却因为没饭吃，永远闭上了眼睛。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懂了奶奶当年的话：在胶东这片土地上，母爱早已不只是血脉相连的牵挂，更是刻进骨子里的家国大义。

这些乳娘，大多没读过书，一辈子没走出过那个小村庄，可在民族危亡的时刻，她们却比谁都清楚“孩子”的分量——那是前线战士的念想，是革命未来的希望。为了守住“人在孩子在”的誓言，她们把孩子藏在山洞里、地窖中，白天顶着日头下地干活，还要应付敌人的盘问，夜里就着油灯给孩子缝补衣裳，自己啃着野菜树皮，却把省下来的杂粮粥熬得稠稠的喂给孩子。有的乳娘被敌人的刺刀划破皮肉，鲜血渗进衣襟，却死死抱着孩子不肯松手，连眼泪都怕吓着孩子，只能往肚子里咽；有的乳娘为了不让孩子哭出声引来敌人，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孩子嘴里，任凭孩子咬得鲜血直流，也绝不挪开半分。在“小家”与“大家”之间，她们毅然把生的希望、暖的呵护，都给了别人家的孩子。

走出纪念馆时，处暑的炎热还在继续，我的心也如热浪般滚烫。三十年里，我守着幼儿园的孩子们，守护着眼前的岁月静好，以为自己读懂了母爱；可今天，见过这组雕像，听过这些故事，我才明白，有一种母爱，能跨越血缘的界限，能战胜死亡的恐惧，能在最黑暗的岁月里，点亮一盏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灯。

乳山的风，总连着文登的云；同一片胶东的天，早已把两地的乳娘故事，吹得紧紧相依。其实何止乳山与文登，整个胶东大地上，乳娘的故事都早已融入每一寸土地的血脉——她们是清晨灶台边的炊烟，是深夜油灯下的针线，是枪林弹雨中的背影，是饥荒年月里的那碗米汤。她们用最柔软的胸怀，筑起了最坚实的堡垒；用最平凡的坚守，书写了最伟大的传奇。

往后的日子里，我想把这些故事讲给更多人听，让他们知道今天的幸福来之不易，让乳娘的精神，像当年那颗埋在我心底的种子一样，在更多人心里生根发芽。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们记得，乳娘的爱就永远不会消失；只要这份精神传承下去，我们的民族就永远有力量。

注：图片由作者采风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