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16 08:39:47
来源:烟台散文
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18期
(总第 888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乔 双 王兆娟
坚硬的童年
◎刘艳琴
一
未必要忆起,但越来越清晰的却是那无尽的原野。黑暗仿佛浩瀚的大海,一切都淹没在它的腹地而绝无声息,连最勤劳的鸟都瑟缩在窝里,等待冬日的暖阳来唤醒它们。暮色低垂,天地缝合,冻裂了的黑土在旷野上裸露着,钢铁般冰冷而坚硬。村东偏中的一座土坯房里,小小的火炕上拥挤着几床分不清花色的旧棉被,我就缩在这温暖的被窝里,享受着冬夜的静谧与安详。邻家姐姐要出嫁了,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从我的眼前端过去,我伸手正想抓一个,一声吆喝,吓得我一哆嗦,猝然惊醒,母亲已扎撒着满是柴草的手站在我的枕边。我知道,我又该爬出被窝儿去拾粪了。
天际初显淡青,村头大树的暗影枝杈峥嵘,有点阴森和诡谲。我很担心树后藏着穿蓝底月白团花缎子大褂的女鬼,要壮着胆子探头探脑地看半天才敢绕过树身,一溜小跑着消失在晨雾里。一会就会影影绰绰地遇到年龄相仿的同伴儿,小黑脑袋们出没在黎明的青光里,直到家里烟囱里停了炊烟。
等妹、弟长大了,我们就成了一支小分队,不再害怕也不再孤单,抱着铁锨,拖着与我们个头差不多高的土筐,穿着补缀得看不出什么花色的棉袄棉裤,晃晃悠悠磕磕绊绊地走在田野沟壑草甸林间,我们从稍能分辨出浮在黑暗中的灰白乡路走到寒星隐去霞光万道,土筐里也就收进了大半筐挂着一层薄霜的粪蛋子,它们相互碰撞着发出咯楞咯愣的声音,出风头似的将我们的收获张扬到老远,我们就在小刀子般的寒风里憧憬着明年能多吃到两条黄瓜三个西红柿了。一次,妹妹看见一堆马粪,激动得边跑边喊,我一回头,她恰好一头撞在我肩头的铁锨上,额头顿时血流如注,我一把扯下头巾按在她头上,便挽着粪筐拖着铁锨回了家。我们没有像电影里那样扔下东西就跑,那时候人没有东西金贵,万一被别人拿走了工具,妹妹就是再碰个口子,也脱不了父母的责骂,何况,我们也舍不得寒风中辛辛苦苦一粒一粒寻找来的粪蛋子。
草色泛青后我就要去挖喂猪喂鸡的野菜,挖得最多的是苦菜。嫩的时候人猪共食,也挖不到很多,老了的时候就只能猪吃了。因为长得高了也就能挖到很多,满到筐梁的高高的苦菜棵子,压得实实的。再把胳膊硬塞进去,稚嫩的胳膊与木质的筐梁较量着。天高地远,烈日当空,汗水在脊梁上蜿蜒,胳膊在筐梁下酸麻。衣服的折痕和筐梁的筋骨一起雕刻在臂弯的皮肤上,红白分明条清缕晰,老半天才能舒展开皱褶循环成正常皮肤色。挖得比较多的猪菜是打碗花秧子,这是一种比较奢侈的猪菜,据说有甜味,猪很乐意吃,但数量少得要满山遍野地找也只能找到才够小猪崽吃的数量。比较好找的是车轱辘菜(学名车前子)。它们基本都匍匐在路边,在坚硬的车轮下拱出地表,在车碾人踏下无数次昂起破碎的茎叶。挖去了大的,小的就长起来,从春到秋生生不息,实在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能够长到很高的那种是苦菜,开着白的、嫩黄的或者明黄的小花,不用刻意寻找就能遇到,甚至可以说随处可见,它那卑微渺小的苦涩芳香装点了我童年的日子,茁壮着我喂养的家畜。
每天早晨挖猪菜的同时还要放牧鹅鸭,早春或暮秋的黎明,冷风寒露彻骨的凉。特别是秋天,秋霜打湿了布鞋和半截裤子,寒气直往上窜,常凉得我抱着肚子疼得直不起腰。但鸭鹅没有吃涨了嗉子是不能回家的,要是没吃饱,这一上午都没有人喂,就饿瘦了。鸭鹅,是我们一家人过年的荤腥、平时的油盐,也是过生日时的一顿牙祭。我别无选择,只能坚持坚持再坚持,弓着腰捂着肚子回到家。在热炕上趴老半天才能缓过来,然后强忍着吃点饭去上学。湿了的鞋和裤子贴在身上,在课桌底下用三十六度半的恒温烘烤到中午,也就几乎干了。
一年中起得最早的时候是拣麦穗的那几天。几点起来是不知道了,只知道我们走了三四里路到了田地里还伸手不见五指,实际上基本是在摸,凭手指的感觉知道是不是麦穗,摸到天亮能看清楚的时候就得跑了,生产队有看庄稼的,不让拣。一群老弱妇孺抱着多少不等的绑成小把的麦穗四散奔逃,看庄稼的也不知道该追哪个好,实际上他也不真追,也许那其中就有他的老婆孩子哩。几次或者十几次这样的“拣麦穗”,我们也就能收获到两三斤的麦子了,特殊的日子里也就能有一顿细粮吃了,只是那露水淋湿全身的寒冷让我现在想起来都颤栗。
早春初秋的寒冷虽够不上难以承受,但日积月累,胃痉挛也悄悄入住了我腹脏,随着我一起成长,直到如今,乍暖还寒时节还常常痛得我打滚儿撞墙,阿托品成了我离不了的伴侣。
二
伸开我的左手,赫然入目的有一个半寸多长的大疤,直直地分开了虎口,那是拔玉米茬子时被锋利如刀的茬口划开的。玉米茬子是玉米收割后留在地里的稍带点秸杆的玉米的根,收回家去冬天当柴火用,每年秋天都有遗漏在地里的,这就是我们小孩子拣拾的宝贝了,许多没刨下根的茬子就要用手拔。我稚嫩的小手没有胼胝,抵挡不了茬口的锋利,一下子就划开了,伤口外翻,小孩嘴似的,疼倒没怎么觉得,就是吓坏了,愣愣地看着流血不知所措,同伴一把捏住了我的伤口,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捏住虎口,让同伴给提着筐,一起回家了。到了家中首先是把染了血的裤子按在水盆里,否则明天上学就没穿的了。
食指末节稍前一点的一道横疤是我割猪菜时镰刀搂的。那年我十一二岁吧,放学后几个女孩结伴去了南洼子,为了割得更多我走远了,猛一抬头,一个男人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吓得拿不动腿儿,他却恶狠狠地说:“把裤子脱下来!”我被这一声吓醒了,撒腿就跑,腿累得实在跑不动了,回头看看,哪还有那个人的影子。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才发现猪菜跑得一棵不剩,而左手食指也流了血,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割的。
手掌左下部几乎跟掌纹重合的那个纵向的疤是小学五年级那年春天留下的,那年我十三岁。家里要翻盖房子,邻居都来帮忙,工钱可以不给,但怎么也得供人家一顿饭吧,就这顿饭,我们家就拿不出菜来。好在姥姥存有过冬的土豆,我是家里的老大,这取土豆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我身上。我必须在一上午的时间内到二十里外的姥姥家用自行车带回一麻袋土豆。东北平原的春天,大风刮黄了天,我顶着大风猛蹬自行车。汗水在我的脸上蚂蚁般地爬,滴进眼里,杀得睁不开眼睛。我胡乱地抹着,一不小心,车把一歪摔进一个大车辙里,左手触地,倏的一下手掌便混合着泥土流出黑红的血来。四野无人,没有裹伤的东西,我只好清理了伤口的土块,滴着血往起扶自行车。近二百斤的土豆压在后架子上,我的体重还不到它的一半,我跟自行车摔着跤,在心里呼天抢地却只能默默地用我十三岁的肩膀顶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过路人帮我扶起车子。我一只手虚扶车把,双脚猛蹬,终于在午饭前把土豆带回了家,而我浑身的骨头都仿佛在碳火上蒸烤过,人也散了架子一般热辣辣地瘫在了院子里。
其他的毛刺、血泡和小伤,因为没伤及太深,都淹没在岁月里了。一条条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来来去去间,把童年的金色岁月割划得支离破碎、血色斑斓。
三
活到近四十岁才发现自己竟然也会撒娇,不能想象,丈夫娶了我这么个“假小子”起初是什么感受。回头看看,丈夫用他的爱把我还原成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女人是怎样一个浩大的工程啊!十年磨一剑,这个改造何止十年,它的建造也不止十年。
说来让人难以置信,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没有抱过我。也许在妹妹出生以前是抱过的,可惜我那时的记忆还留存不住往事。妹妹比我小两岁,她任何时候都不许母亲接近我,包括吃饭和睡觉,只要母亲一接触我,她就大哭,母亲就只好放弃,天长日久,积习成自然。母亲没有文化,更不会想到这对我会有多大的伤害,以至我上了大学才知道,母亲也是爱我的。上大学前我一直以为母亲嫌我傻(母亲总叫我傻孩子),我是分给跟我一样傻的父亲的。父亲也就在锄田抱垄中把我培养成了翻墙上树打鸟摸鱼的男孩子,学会了许多男人的粗口,掌握了一些打架的技巧,争强好胜、要尖抢风成了我的生存价值,甚至跟他们比赛掰手腕,居然有一多半男孩子输给我,摸爬滚打中我粗胳膊壮腿,岁月艰辛的皮鞭过早地抽碎了我的稚嫩,把一个本应该柳姿花质的女孩儿变成了个野小子。我可以事事都比同伴做得漂亮,踢毽子,滑冰车,游泳,凡是可以比赛的游戏我都是双方争抢的对象,可就是不会撒娇,除去想提前上学哭闹了一上午,也没记得哭过。那时候我没有性别意识,如今我也不知道,一个不哭不闹不撒娇不耍小脾气的女孩还算不算女孩,只记得那时我看着人家动不动搂着妈妈的脖子,边摇晃边哭眼抹泪的样子,嗤之以鼻之后却总是闷闷不乐,抱着一只大白兔坐在窗前,直看到太阳下山。
但是,即使我哭我闹我撒娇我耍小脾气,谁会在意呢?母亲不耐烦,父亲更没心思,繁重的劳作让生命简单到只剩下吃饭、干活、睡觉,连生病都可以忽略的,谁会在意一个小丫头的无理取闹呢?记得有一次我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大冬天的热得我用手去摸窗上的冰花,恰好玻璃有一个破洞,用破衣服堵上的,我拔下衣服把脑袋伸出窗外才觉得凉快了。四野静谧,一切都在鼾声里沉睡,只有天上的寒星好奇地盯着我黄毛稀疏的小脑袋,盯累了就一眨眼一眨眼的却不肯隐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发生,然而,它们只好在太阳将要出来时失望地隐去了。妹妹害眼病二十多天,大眼睛不再清澈,弟弟肝病用药失当而左耳重听,而我的姐姐在我出生之前就夭折了——未必是病魔特别看顾我家,实在是那时候人命如草芥吧?
四
童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脚总是冻得麻木着,没有多余的棉花和布。我们都用玉米皮叠几层纳成鞋垫来隔开寒气和汗湿,光着脚在玉米皮上游走,脚趾上便时常磨出血珠儿,走路一瘸一拐的算不得稀奇。后来能买起袜子,却也是补丁摞补丁的,穿着也不跟脚。我从衣扣上得到启示,给每只袜子都钉上扣子,恰好用破洞当扣鼻子,袜子系扣,也算我童年的一大发明吧。
因为是姊妹中的老大,得天独厚地每年都能穿上一件新棉袄。没有外罩的褂子,母亲就用破布把外面缝上一层,到过年那天再拆开。我就每年都穿着新新的旧棉袄过年,而妹妹连这也没有,基本是穿我去年穿小了的。稍大一点,妹妹便不满这种待遇了。在我刚上小学的那个年前,妹妹哭了一上午,把刚糊好的墙纸挠得稀巴烂。父亲只好年三十的上午去供销社扯了块格子布给妹妹缝了个褂子。也许母亲心里更加苦涩无奈吧,但母亲什么也没有说,我的愧疚也就无从说起,也许母亲根本没想到,七岁的我,心里就曾经压过一块硕大的石头。
童年里最大的欢乐是看电影或听评书,每次都跟在放映队或说书的屁股后面追好几个地方看和听,以至于比我大近十岁的人才会唱的样板戏我也能唱得烂熟,虽然几乎不懂那都是什么意思,甚至真有阿Q的“革命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的困惑,但并不影响这一年难得几见的欢乐在我的日子里灿烂地绽放,小小的脑子里都是李铁梅、柯湘、江水英的飒爽英姿,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一代人中,不会撒娇耍憨也许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专利,独立、刚强、倔强、苦干的品性早已铺排到了灵魂深处,在未来的日子里长成铁干铜枝,开出红硕的花朵。
倒没觉得童年有多少苦涩,实在是儿童对苦涩没有感知吧,反而是粗茶淡饭把我养育得茁壮,风吹雨打让我立地顶天了,至今也是说干什么抬腿就走,绝少有为难情绪。闲暇的时候,我托一杯清茶静静地立在窗前,看街上偶尔踟躇着的拣垃圾的、收破烂的、以及背包拖袋子的农民工,总是能想起《红灯记》里李玉和的那个著名唱段前的台词:“有您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
我,便在昏黄的路灯里向着故乡的方向,痴痴地遥望……
编辑:张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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