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78期

（总第 948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崔景友　乔　双

天池，一面时间的镜

◎王惠芳

（一）白河清韵，静影沉璧

八月的热浪将我们推向北方。五人同行——二姐夫妇、妹妹、外甥与我，一路向北，奔赴与长白山的夏日之约。

延吉机场细雨迷蒙，山风裹挟着松针与泥土的清香，清凉拂面。驶往二道白河的路上，远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

二道白河镇坐落于长白山脚下，是二姐夫的老家，也是我们此行的落脚地。小镇四周溪流潺潺，其声琤琤，如琴如诉。即便盛夏，河水依旧冰凉彻骨。只需将双脚浸入，顷刻间尘暑尽消。河面如镜，倒映着岸上的人间烟火。河岸两旁，老人们摇扇闲谈，孩童赤足嬉水，空气中交织着烤冷面的焦香、米酒的甜醇和朝鲜语的软哝细语，俨然一幅生动的边城风情画。暮色中，我们围坐在河畔小店，尝一口冰凉的米酒，品一筷辛辣的明太鱼，任晚风将疲惫轻轻拂去，时光在这里仿佛也放缓了脚步。

我们五人兴趣各异。小妹钟情摄影，镜头是她观察世界的眼。我与二姐偏爱散步，享受林间清新空气，常落在后头细语。二姐夫是急行军，步履急促，常领先众人，不时回头催促，声如洪钟。外甥则少年心性，热衷于用手机捕捉每一个精彩瞬间，每次分享照片时，他的眼神里都充满自豪感。此行的最高目的，是攀登长白山之巅，一睹天池风采。然而连购数日门票未果，直至第四天，才通过旅行社订到六日后的行程。于是我们将目光转向周边，从容等待。

长白山的原始森林比想象中更为幽深。踏入东北亚植物园，如步时光隧道。阳光穿过层层枝叶，洒下斑驳光影，林间弥漫着草木腐朽与新生交织的馥郁气息。外甥忽然停下脚步，轻念标识牌上的字：“这棵红松，已八百二十岁。”我们仰头望去，树干需三人合抱，树皮皲裂如龙鳞，却依然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它静立于此，便是一段无言的岁月。

林间处处可见生命轮回：老树倒地化为新树的养料；嫩芽从腐木中探出，倔强地向阳生长。越往深处，路径越幽邃，手机信号渐渐消失，只听到脚步声、呼吸声与不知名的鸟鸣在林中空寂回响。我紧随队伍，突然明白古人为何称此为“神山”——于此，人不过是渺小过客，唯有时间浩瀚如海。而那天池，高踞于这时间之海的顶端，想必更是集千万年光阴于一瞬，静默如谜。我们穿行在这片古老的森林中，仿佛正一步步走向时间的源头，去赴一场与永恒之镜的约会。

（二）峰回路转，一江时光

十五道沟景区位于长白朝鲜族自治县，距长白县城约六十公里，离二道白河镇则有二百四十多公里。我们欣然前往，是因姐夫对其中的望天鹅景区绘声绘色地描述。

车上，小妹兴致盎然地询问细节。姐夫娓娓道来，声调抑扬顿挫：“望天鹅山海拔两千余米，这座巍峨的山峰距长白山天池仅三十多公里，两者共成一道地质奇观。‘望天鹅’之名，源于其形似仰首远眺的优雅天鹅。”姐夫说，“景区内的瀑布，或飞泻似练，声如奔雷；或涓涓如丝，潺潺若语。唯有亲眼目睹，才能体会其内在神韵。”

前往十五道沟的路比预期更为曲折。山路十八弯，忽而急转直上，忽而陡降深渊。车行于悬崖峭壁，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清晰可闻，令人心惊。姐夫偶尔超车炫技，引来二姐轻声嗔怪，更让我们捏一把汗。正在大家慢慢适应道路状况的时候，忽然看见前方隧道口立着“禁止通行”的标识。车内一时沉寂，只有引擎的空转声。幸好有驾龄丰富的外甥，他下车与工人沟通，得知另有一条隐蔽但可行的小路。我们果断转向，怀揣忐忑与好奇，继续向前。

鸭绿江沿岸风光旖旎，江水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对岸则是神秘的朝鲜国土，山峦起伏，静谧得令人印象深刻，江风灌入车窗，带来湿润的水汽。

一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望天鹅景区入口。然而迎接我们的并非想象中的飞瀑与绿荫，而是紧闭的铁门上悬着一块醒目的告示：“暂停营业”，且细看落款，已停业四年。我们面面相觑，一时无声，唯有山风掠过车顶，仿佛时光发出的轻轻叹息。姐姐苦笑一声，提议既来之则安之，不妨欣赏周边风光。小妹补充了一句，“求不得也算是我们旅途的一部分呢！没有遗憾，哪来的圆满？”于是车队再次启动，沿江寻觅那份意外之喜。

当晚宿于鸭绿江畔的长白县城。夜幕降临，江水在两岸灯光的映照下泛起涟漪，波光粼粼。中朝仅一江之隔，江水悠悠，似在低语历史的沧桑与时间的隔阂。“边境”一词浮于脑海，友邦近在咫尺却不可逾越，令人感慨。江水奔流不息，如同时间本身，从不为谁停留。我们在此岸眺望，仿佛也能听见彼岸沉睡的时间。而此刻，我们渴望见到的天池，是否也正以同样的沉默，注视着人间的变迁与疆域的更迭？它也是一道自然的“边界”，隔开了尘世与仙境，瞬间与永恒。带着这份对“边界”与“时间”的初体验，我们更加渴望见到那面能映照永恒的自然之镜——天池。

（三）天池如碧，亘古如镜

第六天终于到来！清晨我们满怀期待，整装前往梦寐以求的天池。

天气晴好，微风拂面。车辆沿蜿蜒山路盘旋攀升，窗外植被更替，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卷，从阔叶林到针叶林，直至苔原与裸岩，色彩由浓绿转为苍翠再至褐黄，恍若穿越四季。

车停于天池观景平台，只见所有人都震撼无言。天池——这位神秘的女神，终于显露真容。湖面如镜，光滑如缎，清晰地映照着蓝天、流云与四周的巍巍青山。几座小岛点缀其间，如墨玉盘上散落的珍珠。我们静立，只闻风声猎猎。二姐举起相机又放下，轻声道：“这样的美，是带不走的。”最终无人拍照，只愿以眼入心，将这片绝世的蓝色深深烙印。

那抹蓝，蓝得如此不真实，像一块跌落在群山之中的天空碎片，纯净、深邃、永恒。它让我忽然想起童年时收集的糖纸，也是这般透明的蓝，被我小心翼翼地夹在书本里，视为珍宝。那糖纸的蓝，是易逝童年的短暂珍藏；而天池的蓝，则是亘古时间的永恒结晶。此刻，天池这块巨大的"蓝宝石"，又被我收藏进了人生的哪一页书中？风吹过耳畔，仿佛带来历史深处的回响，是风声，亦是时间的流声。我猜想，千百年来，每一个如我一般有幸见到它的人，无论来自哪个朝代，属于哪个民族，心中必定都经历过同样的震撼与静谧。我们共享着同一份大自然的馈赠，也在同一面“时间的镜”中，照见自己的渺小与纯净。个人的悲欢、家族的旅程，与这亘古的山水相遇，便获得了某种永恒的意义。这池水，仿佛成了一座连接着我微小生命与浩瀚历史的桥梁。良久，我才从这漫游中回过神来……

下山时回望，天池已渐隐于缭绕的云雾之中，如一场不愿醒来的梦，而那镜中的时光，仿佛已被收回。

那晚回到二道白河，我们沿河散步。月光洒落河面，碎成万千银鳞，河水轻声流淌。外甥忽然说：“我觉得天池还在心里看着我们呢。”

我蓦然醒悟：原来这一路的风景——白河的清韵、森林的幽深、鸭绿江的苍茫，乃至望天鹅的遗憾——都像是天池这面巨镜四散的碎片，每一片都映照出一段时光，一种心境。而我们辗转追寻的，正是将它们拼合起来的那一汪永恒的蓝。

是啊，有些风景一旦见过，便成生命的一部分，如镜永驻。长白山给予我们的不仅是清凉夏日，更是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感悟，对时间深意的窥探。

山河远阔，人间烟火，皆是旅途最美的馈赠。而天池的那抹蓝，终成心中永恒的坐标，指引我们在尘世中不忘仰望天空，照见时光。

注：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