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1 08:50:29
来源:烟台散文

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78期
(总第 948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崔景友 乔 双
昆嵛听风
◎柯宏
再过三个月,当秋叶落尽,冬雪初临,我便将迈入花甲之年。这个数字,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实,沉甸甸地挂在岁月的枝头,深邃的色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它不像三十岁时的意气风发,也不似五十岁时的沉稳内敛,六十岁,是一个可以真正与自己和解,与天地对话的年纪。
昨天是重阳节,女儿体贴地开着车,带我去了离家十七公里外的昆嵛山。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岳姑殿。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窗外的景致如一幅流动的山水画,浓墨重彩地向后退去。我看着女儿专注开车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温暖的“有”。这份“有”,是血脉的延续,是陪伴的安稳,是我一生辛勤耕耘结出的最甜美的果实。它真实、可触,让我感到踏实。

终于抵达山脚,拾级而上。西南风有四五级,在平地上或许只是掀动衣角,但在这山间,却仿佛被放大了数倍。它呼啸着穿过山谷,拂过脸颊,带着一种清冽的、属于山野的气息。我深吸一口气,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这股自然之气涤荡得通透起来。
我们没有直奔庙宇,而是在半山腰一片开阔的平台上停下来。那里卧着几块巨大的岩石,形态各异,仿佛是远古的巨人留下的坐榻。我脱掉鞋子,将双脚轻轻放在微凉而粗糙的石面上,一股沉稳的凉意从脚底直透心脾。我坐了下来,背靠着坚实的岩壁,闭上眼睛。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简单。
风声,成了唯一的主角。它不再是单一的呼啸,而是一场宏大而细腻的交响乐。我静下心来,分辨着风中的万千气象。
我听到了松涛。那是无数松针在风中整齐划一地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雄浑而富有节奏,像大地深沉的呼吸,沉稳而有力。这声音里有“有”——有具体的松树,有可数的针叶,有它们共同协作的力量。
我听到了阔叶树的低语。是白杨?是枫树?还是不知名的杂木?它们的叶片宽大,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诉说着各自的故事。这声音里也有“有”——有不同的树种,有各异的叶片,有它们各自独特的生命姿态。
我还听到了一些细碎的、不成调的声音。是风中夹杂的沙砾击打岩石的“叮叮”声,是某片枯叶被卷起又落下的“簌簌”声,甚至还有远处山谷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回响。这些声音,看似微不足道,却共同构成了这场风之乐章的丰富细节。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风声时而高亢,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时而低沉,如恋人之间的喁喁私语。它在有形的树木间穿行,在坚实的岩石上碰撞,然后,又从这片“有”的世界里穿过,消失在无垠的“无”之中。
就在那一刻,我脑中灵光一闪,近期一直在品读的《道德经》里关于“有”与“无”的章节,如同一道清泉,瞬间涌入心田。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眼前的昆嵛山,脚下的岩石,耳畔的树木,乃至我自身,都是“有”。它们是具体的、实在的、可以被感知的存在。风,似乎也是“有”,它有力量,有方向,能被听见,能被触摸。但当我仔细思考,风,究竟是什么呢?它无形无质,你抓不住它,也看不到它。我们能感知到的,不过是它作用于“有”之上的结果——树叶的摇动,衣角的翻飞,脸颊的清凉。
风,本身是“无”的。
正是这“无”的风,赋予了“有”的万物以生机与动态。没有风,松树便是静止的,叶片便是沉默的,山谷便是死寂的。是“无”,激活了“有”。风穿过树木的间隙,那些间隙,便是“无”。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无”,风才能穿行,声音才能传播,整个山林才活了起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是“有”。它们曾抱过襁褓中的女儿,曾为家人烹饪过无数顿饭菜,曾在工作的案头奋笔疾书,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里,为自己热爱的文字而敲击键盘。这双手,留下了岁月的痕迹,承载了生命的重量。
但我写作时,真正重要的是什么?是这双手,还是这双手所创造出的那个“无”的世界?我写下的文字,是“有”,是符号,是载体。但文字背后所蕴含的情感、思想、意境,那些能触动人心的力量,却是“无”的。它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跨越时空,在另一个灵魂深处激起回响。我的生命,是“有”;而我对生活的热爱,对世界的思考,这份精神的追求,却是“无”。正是这份“无”,赋予了我这个“有”的生命以意义和色彩。
再看女儿。她是我最真切的“有”,是我生命的延续。但她的思想,她的梦想,她独立的灵魂,却是“无”的。我无法占有,也无法定义。我能做的,只是为她提供一个“有”的、温暖的港湾,然后,放手让她去追逐那个属于她自己的、广阔的“无”的世界。就像这山,提供了“有”的树木与岩石,而风,那个“无”,则让它们拥有了更动人的姿态。
六十岁了,我生命的“有”,似乎在开始做减法。身体的机能在衰退,精力不再旺盛,那些曾经孜孜以求的名利、地位,都已如云烟般散去。我开始失去一些东西,一些曾经以为不可或缺的“有”。
但也正是在这个年纪,我开始懂得欣赏“无”的价值。我开始享受独处的“无”,享受内心的宁静。那些曾经被琐事填满的时间,如今有了大片的空白,我可以用来读书,用来思考,用来听风。这空白,便是“无”。它让我有机会与自己对话,让我有空间去容纳更广阔的天地。
我不再害怕失去,因为我明白,“有”终将归于“无”。正如这山间的风,它来了,掀起万壑松涛,然后又悄然离去,不留一丝痕迹。它什么也没带走,却也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一个被它拂过的、更显清朗的世界。
下山的路上,风依旧在耳边吟唱。我回头望去,昆嵛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它的轮廓变得不再清晰,仿佛要融化在苍茫的天地之间。那一刻,山——这个巨大的“有”,也开始向“无”的境界过渡。
我忽然觉得,人生的修行,或许就是一个从追逐“有”,到理解“有”,再到最终与“无”和解的过程。我们努力地创造“有”,是为了体验生命的丰盈;而我们最终要学会拥抱“无”,是为了获得灵魂的自由。
我知道,当我真正踏入六十岁的门槛时,我将不再畏惧。因为我已经懂得生命的真谛,不仅在于我们拥有什么,更在于我们如何看待那些我们不曾拥有,也终将失去的广阔虚空。在那片“无”之中,蕴藏着永恒的生机与无限的可能。
注:图片由编辑提供
编辑:张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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