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78期

（总第 948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崔景友　乔　双

母亲的情怀

◎吕光

我的母亲不但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成家立业，而且以一个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母亲当年那些难忘的经历片段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一）

1968年8月，父亲英年早逝。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笼罩着我们的茅草屋小院，母亲和我们哭成一团，一阵阵的哭喊声让我们悲痛欲绝，小院此时就好像天塌地陷。那些日子，母亲总是处在悲痛之中，脸上每天都挂着泪水，后来在村老支书及支部一班人的多次安慰劝说下，母亲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身开始下地去忙碌了，还没等我们醒来，母亲早已把早饭做好，吃完饭我们上学去了，母亲又开始了新的一天劳务之中，一会喂猪，喂鸡喂鸭，一会又开始绣花织布，忙碌的身影一时也闲不着。为了节省更多的开支，母亲又开始编筐编篓，就是那个男人都打怵的那个盛地瓜干的大囤子，都是母亲一手编织而成。尽管母亲日夜为我们奔波操劳着，起初那些年，我们家总是欠着队里的粮款！

为了供我们继续读书，还没过元宵节，母亲就开始孵鸡孵鸭了。这个活一般人干不了，就是那个天天熬夜、年轻力壮的小伙也会败下阵来，更何况母亲快接近半百的人了！

夜里母亲也不知起来多少次，炕上的温度低了，母亲下炕往锅底下添把火。温度高了，起身赶紧掀开小被褥，移动种鸡鸭蛋的位置。但前几天夜里，母亲孬好还能睡上几小觉。

到了小鸡小鸭要出壳的那三四天，母亲夜里索性穿着衣服靠在炕墙上，聚精会神地观察她所谓的“宝贝”什么时候要出壳。那可是全家人的救命钱，可不敢大意，实在是困了，也只能打个两三分钟的盹。如果是睡起大觉来，那前期的劳作就会半途而废，并且赔了本钱！

万物都有它的秉性，这要出壳的小鸡小鸭也不例外，只有个别的在白天出世，而多数则是在夜里出壳，有的在亥时，有的是在子夜，更有的是在三更或五更天出壳。参差不齐出壳的小鸡小鸭，一夜夜把母亲折腾得捞不着合眼，弄的母亲神魂颠倒！

强壮的小鸡小鸭与生俱来气力十足，夜里只听“嚓嚓嚓”啄蛋皮的声音好似踩着鼓点似的，铿锵有力一气呵成，演奏完毕，一只只欢快地从蛋壳里跳着滚着出来，乐得母亲笑了起来。

可是那些体质差的小鸡小鸭就是另一种状态了，啄了蛋皮几下没有声音了，母亲急忙来帮助打开蛋壳，要不然时间久了，小鸡小鸭就会因缺氧休克而且死亡，残疾的小鸡小鸭谁也不卖！咳，那碗饭也不好吃！

一茬茬小鸡小鸭安然无恙地出壳了，在母亲的精心饲养下，一只只健壮活泼，母亲孵的小鸡小鸭从不出村外卖，都被村里的妇女抢购走了。下一茬种鸡鸭蛋刚铺到炕上不几天，就有人来预约订购了。

就是这一茬接一茬地孵鸡孵鸭的血汗钱，才有了我们农家小院的袅袅炊烟，才有了我们继续读书的课本笔墨纸张钱！不然我们早就辍学下地去干活了，母亲日夜地拼命操劳和守望，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村里的老人们说：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在没有男人的支撑情况下，一个人撑起了一片天，把一个穷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且让四个儿子都高中毕业，并且有一人读重点大学，在咱这三百多户的小山村，这是唯一的一家，真了不起！

母亲那些年为我们付出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代价，一个人撑起了即将倒塌的破门庭，忍辱负重，顽强地和命运抗争着，母亲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也只有我们这个没有父爱家庭的孩孒晓得！

没有吃过这样苦的女人，是不会懂得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的支撑，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多大的付出！

村里的老人们对我们说：你妈遭的罪驴都驮不上，你们有出息那天，可一定要好好孝敬你们的母亲......

（二）

父亲走后第二年冬天，有人为母亲来保媒了，前后来了好几次。最后这次母亲郑重对媒人说：谢谢你的关心，以后就不要为我跑腿。我不能辜负了孩子他爸的临终嘱托，我不能让他的孩子不姓吕！

送走媒人后，母亲又对我们说：“你们放心吧，我哪也不去，只要你们好好学习出人头地，就是再苦再累，我也愿意。”

在我的印记中，村里的男人走了，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要改嫁，老家俗称找人“拉帮套”。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也很正常。

可我的母亲宁死不改嫁，言而有信地履行父亲的嘱托，用她顶天立地的无畏气概，一人活生生地扛起了这沉重的生活重担，就是再苦再累也不卸肩。必胜的信念牢记心中，永不向困难低头。白手起家，艰苦创业，精打细算，自己口挪肚子省，也不亏自己的儿女。年复一年地和命运抗争着，就是压弯了腰也不让我们下学去务农。当时村里的孩子初中毕业了，很多父母都要让孩子下地干活挣工分。可我的母亲非要我们继续读高中不可，母亲超前的眼光，不是一般的农村妇女所能领悟到的。当时我们家欠着队上的粮款，母亲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可以说母亲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和挑战，这不是一般农村妇女所能做到的。母亲的博大胸怀，让我们热泪盈眶，就凭这些，母亲就很了不起，也很伟大！

三伏天中午，大老爷们都在纳凉，可辛勤的母亲放弃了午休。吱吱呀呀的小纺车又被母亲摇动起来，不一会母亲的衣衫就被汗水浸透了，母亲脸上豆大的汗珠子一个劲地往下淌，母亲一只手擦着脸上的汗水，另一只手仍然在不停地摇动小纺车，此时中唐诗人孟郊那首《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又在我耳边响起，母亲忘我地为我们拼命忙碌，不正是天下慈母的真实缩影写照吗？！

夜深了，母亲还在不停地织布，只见母亲手拖脚蹬，好像浑身用不完的力气，咣当咣当的织布声，好似一首铿锵的钢琴曲。母亲忘记了休息，等疲劳想休息时，时间已是大天释亮了，母亲又开始了一天的家务劳动。

过年了，我们一个个都穿着新外套和新鞋去拜年，而母亲仍穿着一件整洁的旧布衣。我的眼睛湿润了，母亲通宵达旦地为我们缝衣纳鞋，而心里唯独没有她自己，母亲宽广的博大胸怀让我们更加发奋读书，让我们一生感激母亲，母亲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

（三）

父亲走后的当年腊月里，母亲被选为村党支部委员，并担任村妇女主任。说句掏心窝的话，那时候的妇女主任谁也不愿意干，净是些让人上火头痛的事。张家王家夫妻闹离婚，不赡养父母的，男人打老婆的，这些生活琐碎，母亲都要亲自劝说调解，并且是义务做工作，没有额外报酬不说，还是个得罪人口干舌燥的事情。

当年的计划生育工作，是各级党委政府考核基层党支部的一项重要指标，且抓得很紧。那时候人们的思想还相当守旧，传宗接代观念根深蒂固，甚至有人公开扬言，不生儿子誓不罢休，这就给母亲和党支部一班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母亲和村干部开始做宣传发动，挨家逐户地做工作。多数人明白这是一项利国利民的事情，都通情达理支持母亲的工作。但也有少数人的思想工作非常不好做，费了好几个晚上才做通了工作。可是第二天要落实方案时，有的人又躲了起来，还有的人反悔了。前段的思想工作白做了，又得重新开始做工作，这样的事屡见不鲜。那些年母亲为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腿，磨破了多少嘴皮子，常常是深夜才回家，少休息多少时间，只有我们知道！

母亲做计划生育工作尽职尽责，那些年村里年年被评为计划生育先进单位。但同时也得罪了一些人。在母亲还没做计划生育工作之前，这些人经常来我家串门，可母亲做了计划生育工作之后不久，这些人不来我家了。我们在村里遇到这些人平日打招呼，都是有呼必应。可现在我们打招呼，不但不理睬我们，还恶语伤害我们。回家向母亲诉说我们的委屈，并开始阻拦母亲的工作。母亲对我们说，“我断了人家的香火，人家记恨我，让你们跟着受气了。孩子，我是个党员，又负责这项工作，你们可不要拖我的后腿！”本打算想叫母亲为我们撑腰，没想到还给我们上了一堂政治课！

（四）

当年大连绣花布风靡一时，深受广大农村妇女喜爱。小方子花布虽然简单易学，但加工收入不理想。而加工大连绣花布就不同了，一位能手一天能绣一百多根线，一根线一分钱，一天的收入就是一元钱，在当时那可是相当可观。一个男劳动力起早贪黑一天的劳动日收入也不过是5角钱，一个女人一天的收入顶两个劳动力，在当时可让很多妇女羡慕。但大连绣花布图案花样繁多，且加工要求很严，如果加工与样品不符，就视为次品，如果连续几次退货，镇绣花厂就会中断我们村大连花布的货源。

当时村里绣花的能手不过六七名，要想揽一批大连绣花布是不现实的。

母亲开始挑选人员来培训了，那些日子家里的人好似赶大集似的，刚送走一拨人，紧接着另一帮人又步入我家，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耐心地给来学绣花的妇女讲解，并手把手地示范给她们看。在母亲的指导培训下，不久，村里涌现出二十多名绣花能手。

当年冬月，镇绣花厂举行大赛，四十七个自然村，我村母亲推荐的选手们一举夺魁。几天后第一批大连绣花布落户我们村，母亲对夺得第一名的那几名选手说：“这都是你们争来的功劳，邻村八百多户的人家才分配两套花布，而咱村才三百多户，居然分配了四套大连绣花布。能不能保质保量提前交货，打响这第一炮，就看你们的本领了！”

绣第一批大连绣花布的那些日子里，母亲添了心思，饭吃不香，觉也睡不好。每天都抽工夫去察看这四套花布绣得怎么样。过了一个礼拜后，对绣大连花布的妇女们说，“目前我看绣得挺仔细的，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大家每天加两个点，争取提前交货。”一个个异口同声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四十天的花布工期提前五天完成，母亲看了几遍，对能手们说，“依我看，能交下差，早些送到镇上。”

大连技术员拿着样品反复对照察看了这四套绣花后，对镇绣花厂的领导说，“不愧是冠军村的妇女，绣得挺好的，没有差错。以后你要多照顾北松山的妇女，尽可能多给她们几套俺厂的绣花布。”

过了二十天，镇绣花厂把四套大连花布款转到我村，母亲眉开眼笑地说，“八百多元钱，咱做梦也没想到一下子能挣这么多钱。”老支书说，“这都是你的功劳，可别跷尾巴，别失去信用。”母亲对老支书说，“你放心吧，我想办法争取更多的大连绣花布，让更多的妇女都来挣钱！”你一言，我一语，悦耳的笑声在大队部上空久久回荡……

（五）

母亲心灵手巧，她做的童装样式新颖，特别是她做的那个小唐装，格外讨人喜欢。

邻里大婶抱着她的孙子推开我家的街门，母亲在屋里一看来者手里拿着一块布料，就明白了人家的意思。母亲打开她那个盛图案的小笸箩，让婶子挑选，婶子指着那个小唐装图案对母亲说，“劳驾你给俺孙子做一套小唐装吧。”母亲反复地量了孩子的身上尺寸，不几天大婶来取衣服了，母亲让她的孙子试穿一下看看合不合身，婶子上下端详了一番，然后对母亲说，“哎呀，这个俊那，俺替还没过生日的孙子谢谢你。”说着从布兜里掏出钱来要付给母亲报酬钱，母亲把住她的手说，“这可施不得，咱们都是老邻居了，你那样做不就疏远了吗？”

那些年只要人家登门要母亲帮忙，母亲从不顶秃（方言，拒绝）。母亲对我们说，“人家求你帮忙，是人家看得起你，可千万别让人家寒心！”

那时候成分论压得一些人喘不过气来，别说找工作当兵没有他们的事，就是到了结婚的年龄，也是一道难越的门槛。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就把自己要想为这些人做媒的想法向老支书汇报了，老支书说，“你尽管大胆地去介绍，出了事，我担着。”可有些人对母亲的做法不理解，并对母亲说，“你怎么拾个風子往头上揽，你也不怕受牵连？”母亲不高兴地说，“你们的孙子都好几岁了，你能忍心看着人家打光棍吗？！”母亲找各个村的妇女主任帮忙，让她们穿针引线，在母亲的多次联络下，好几位妇女在我村安家落户，婚后他们一个个送来喜糖和其他礼物，母亲只收喜糖，其他的礼物一概不收，他们放下礼物就走了，母亲又让我送给人家。母亲经常告诫我们，做人要善良，要真诚，成人之美是本分！

白驹过隙，一转眼光阴划过五十六个年头，我已步入古稀之年。但母亲当年逆行中的勇于担当我不能淡忘，母亲博大的情怀滚烫在我的心里。母亲的有作有为让我耳濡目染，母亲不计报酬为乡亲们排忧解难让我效仿，母亲的一言一行感召着我，激励着我。接过母亲的革命接力棒，艰苦奋斗，砥砺前行，一息尚存，传承红色，初心永在！

（备注：母亲曲玉锦，1946年入党，今年一百岁，尚健在。曾担任牟平县姜格庄镇北松山村妇女主任十二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60周年和70周年奖章荣誉获得者。）

注：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