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28 09:04:39
来源:烟台散文

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74期
(总第 944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崔景友 乔 双
邮票里的时光印记
◎盛作江

初秋午后,阳光似碎金,轻柔洒落在书桌一角的木纹里。我拉开褪色抽屉,一枚边角微卷的邮票跃入眼帘——蓝白色调的底色上,长城烽火台雄踞山峦,不见流云却自有历史的厚重铺展;邮戳墨痕虽已晕染,那属于岁月的印记却如长城砖石般清晰。指尖触碰它的瞬间,被时光封存的记忆,顺着邮票齿孔缓缓漫溢。
小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每个月,街口邮差摇铃的日子,便是全家最盼望的时候。姐姐趴在躺柜上写信,我踮脚扒着桌沿,看蘸水笔在信纸上晕染思念。我会在信尾歪扭画个小太阳,母亲笑着说,父亲看到就知道家里满是阳光。信投入信筒,心也随之悬起,连西院百年香椿树都陪着我盼。邮递员的绿色身影,成了日子里最殷切的期待。
上学后,老师教写信格式:称呼顶格像鞠躬,祝福空两格心意才弥漫,我牢牢记着。给青岛舅舅写信时,在“祝”字前多空了一格,天真以为这样祝福能传得更远。看到好看的邮票,总叮嘱邮递员避开图案盖邮戳——在我眼里,它们不是贴信的纸片,是传递美好的信使。信封右上角的邮票被摸得发亮,8分面值印着天安门或向日葵,比糖纸珍贵百倍。
帮邻居伯母给新疆女儿写信时,她指腹扣着信纸反复叮嘱“家里都好,别让她惦记”,转身却用围裙擦泪。贴邮票时,她用米糊仔细抹遍背面,手指在信封上按了又按,似要把说不出口的牵挂,都粘得更牢些。遇急事,母亲毫不含糊去邮局寄挂号信,两毛钱挂号费,在当时能买五个白面馒头,她却只在乎信能否平安送达。父亲生病那年,母亲攥着挂号信收据,整夜都压在枕下。
更急的事就得打长途电话。邮局玻璃隔间里,电话听筒沉甸甸的,先拨总机,再等接线员转接,往往要在长椅上等一小时才能通上话。母亲把要说的话在手心写了又擦,接通后却只剩“别担心、多保重”。挂电话时看着计费器,母亲眉头皱着——5块钱话费,是父亲三天的工资。
拍电报最是“字字千金”。六十年代初,祖父卧病,母亲给父亲拍电报,先写“父病渐好勿念”,又改成“父愈勿念”,笔尖在字间来回划动,每个字都承载着说不出的担忧与克制。走出邮局时她红着眼眶,删掉的那些字,化作夜里的叹息,悄悄落在枕巾上。
1981年初,我正式上班后,第一次领工资就先买了厚厚一叠信纸,还挑了几枚印着工厂烟囱的邮票——想着给父母写信时贴上,让他们知道我也成了“厂里人”,能撑起家了。
那时候写信,早学会了报喜不报忧。说食堂菜好,其实顿顿就着咸菜;说同事照顾,却不提夜里想家偷偷落泪。邮票仍贴在信封右上角,只是不再画小太阳,印着工厂烟囱和农田的图案,像在替我告诉父母:我长大了。
日子在信纸与邮票的交替中溜走。1991年春天,我家安了电话。墨绿色机身被擦得发亮,给父母打电话要先拨到村里大队部——那是全村共用的联络点。打通后约好时间,父亲得放下菜园里的活,匆匆往大队部赶。第一次接通时,父亲喘着气问“没事吧”,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思念顺着电线传递过来,还带着他身上的泥土温度。
没过两年,汉显BP机别在了腰间。“嘀嘀”声响起,看着屏幕上“母安勿念”四个字,心里又暖又慌。母亲住院时,姐姐发来“母已康复”,我攥着BP机在街头伫立许久,直到打通电话确认才安心,挂电话时手心全是汗。
手机的出现,彻底打开了时空之门。不必等邮差,不必在大队部电话机旁徘徊,指尖轻轻一点,千里之外的声音就能听见。1998年给父母装了程控电话,母亲盯着号码键看了好一会儿,指尖在按键上轻轻碰了碰才落下,拨号码时手止不住地颤。拨通后她笑出了声,声音里带着点哽咽:“这下好了,想你就能马上听到声音了。”只是从前等信时,连香椿树叶落几片都数得清;如今拿起手机就能通话,反倒不习惯这“不等人的思念”。此后抽屉里的信纸,渐渐蒙了灰。

那些曾贴在信封上的山水邮票,从1993年起成了我集邮册里的珍藏。每月月初到邮局领新邮票,像捧着刚出炉的糕点:敦煌飞天衣袂翩跹,黄河浪涛奔涌向前,丹顶鹤掠过芦苇荡。这些曾经的信使,成了时光的标本,在集邮册里静静诉说着过往。
集邮册第一页压着“黑便士”仿制品。1840年它的诞生,让普通人的思念终于能跨越山海传递,而中国邮票更藏着民族的成长轨迹,是时代最直观的注脚。紧挨着的,是1949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全体会议”邮票。鲜红底色上,五星红旗舒展飘扬,华表纹路清晰可见,齿轮与嘉禾环绕四周,像一双双托举新生中国的手。

翻到2017年的页面,高铁邮票上的银龙般列车格外醒目,让我想起从前绿皮火车的哐当声。1981年去北京工作,辗转乘车半夜才登上绿皮火车,硬座晃悠近三十小时才抵达;如今复兴号追风而行,老家到京城不过一杯茶的时光。2024年老家莱州通了高铁,姐姐乘车来看我时,贴着车窗望了一路,轻声叹:“这火车比信快,比电话还暖——当年寄信要等七八天,如今三个半小时就能坐在你家餐桌旁。”

建军70周年邮票旁,我夹了张歼-20的照片。邮票上的战机轮廓还带着青涩,父亲当年总念叨:“等国家有厉害的飞机,就没人敢欺负咱了。”他说这话时,正攥着我寄给他的歼击机邮票,小心翼翼藏在日记本里。如今我指着照片对他说:“您看,这飞机比邮票上的厉害多了。”他没说话,只用指腹轻轻蹭着邮票上的战机,像在抚摸一个终于实现的梦。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的喜讯席卷街巷,我心心念念的金箔小型张一上市就售罄,跑遍市区邮局无果后,只好攥着半个月工资去潘家园邮票市场碰运气。蹲守三天,终于从一位戴老花镜的摊主手中溢价购得。指尖触到“一国两制”的烫金凸起,像替父亲摸到了团圆的温度——小时候听他说,香港是离家许久的孩子,如今这字迹里,藏着他多年的牵挂。摊主叹道:“我年轻时去香港得绕好几个弯,现在好了,邮票上都印着回家的路。”我把邮票贴身收好,回家后用透明膜细心裹好,像捧着一份跨越百年的约定,生怕碰碎了这份“终于到家”的圆满。
如今,闲暇时我总喜欢翻集邮册。把册子摊在阳台上,让阳光漫过泛黄的纸页。外孙凑过来好奇地问:“姥爷,您当年没有微信,怎么把想念寄给太姥姥呀?”我指着那枚8分的向日葵邮票,讲起街口邮差的铃铛声,母亲改电报时红着的眼眶,还有去大队部等电话的日子。“你看这邮票上的齿孔,”我捏起一枚轻轻弯折,“每一个小孔里,都藏着当年的人对好日子的期盼,就像现在的高铁、视频电话、互联网都是从这些盼头里长出来的。”科技缩短了距离,却永远替代不了邮票里那种慢下来的心情。
窗外阳光渐渐斜了,集邮册泛着温暖的光。曾经靠邮票传递的思念,如今隔着屏幕就能看见笑容;需要电报浓缩的话语,现在能对着视频说上半天。但我知道,邮票从未真的离开。手机里的笑容会消失,通话记录会清空,可邮票上的印记、齿孔里的时光,永远在那里——那是父亲信里的牵挂、母亲改电报时的犹豫、伯母按在信封上的指尖,一代人把思念和期盼,都刻进了邮票的齿孔里,成了岁月永远擦不掉的邮戳。风拂过集邮册的齿孔,思念绵长——当年街口邮差的摇铃声,从未走远,早已随邮票上的墨渍,融进了代代相传的牵挂。
注:图片由作者本人提供
编辑:张秀秀
版权声明 新闻爆料热线:0535-66313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