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字：峻青

《烟台散文微刊》2025 第 52期

（总第 922 期）

主办：烟台市散文学会 

协办：烟台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

名誉主编：綦国瑞

主　　编：邓兆安

执行主编：崔景友

本期执编：乔　双　王兆娟

烟台苹果：不信他乡眉不展，九分甘爽一分酸

◎孙吉成

烟台苹果在中国的种植历史最长，始于1871年美国传教士约翰·倪维思在毓璜顶山麓开辟的广兴果园，从此西洋苹果在烟台扎下了根，继而开枝散叶，及至1986年我父亲把分下来的一亩口粮地改种了国光，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父亲栽下树苗，三年刚挂果，便忍痛砍掉，随即换成了当时最流行的红富士。又等上三年，红富士开始结果，父亲和母亲才一起管理这一亩果园。每年采摘分拣，都是靠着大哥把上了等级的苹果发到南方的工厂，挣了五年好钱。

栖霞素称胶东屋脊，是霞光栖息的地方，也是烟台苹果的核心产区。得益于独特的地理环境，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红富士苹果已经在全县铺开。到如今，不管是塂^注1地，还是山地，就连泊^注2地很多也都种上苹果。一到春天，到处都能看到大片的苹果花；等到了秋天，更是硕果累累，山野飘香。栖霞的苹果产区，主要分布在蛇窝泊、唐家泊、寺口、桃村等乡镇的丘陵山塂地带。虽然同处北纬37°，山区的苹果因为悬殊的昼夜温差，糖分能够充分积淀——质脆、爽口、多汁，甘醇里还带着一丝提神的酸，这也正是舌尖上的最爱。为了提高红富士的外观质量，后来应用了套袋和反光膜技术，使这自然的馈赠更加完美。摘下袋子，在全方位的光照之下，一到两周内就能完成上色：那色彩，起初如少女微酡的脸颊，最终似朱砂浸染的晚霞。更有有心人，通过上色“镂刻”出幸福、平安和爱心等字样和图案，让一只苹果的身价倍增。

管理苹果如同服侍祖宗，浇水、施肥、打药、授粉、疏果、套袋、铺设反光膜……一样都不能少。我们村大多是泊地，路既宽又平，果园旁边就有能利用的水源，所以浇水和运输都很方便。山里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一提起种苹果，母亲就心疼她娘家的弟弟，说他种的苹果要使上三倍的力气：遇上天旱，就得三台水泵接力才能把水抽到高处，光是扛管子、铺管子就需要半天时间；等水泵轰鸣、水汩汩流出，人已经累得够呛。到了采摘季，家家靠着嘣嘣车，在狭窄崎岖的山道上，上坡下堰，一路颠簸着把苹果拉回家；干上一天，人和车子都要散架。是呀！舅舅和他三姐一样，虽然个子矮小，但骨子里都有山里人的性格：吃苦、耐劳、百折不挠。

苹果树开春发芽就得管理，直到秋天采摘完了才算结束，足足有大半年的时间。果农起早贪黑，投入大量的心血和劳动，却难以得到等值的回报——若是按照工人的工资折算，恐怕种上三亩、五亩都是亏的。父亲为了这一亩果园就没闲过，而我却没怎么进过果园，好像也没有采摘过——下苹果在霜降前后，10月底到11月初，那个时间我都在上学。我只记得放暑假时打过几次农药：夏日炎炎，举着喷头、拖着管子在果园里兜兜转转，那滋味和掰玉米、割麦子一样地辛苦。苹果能够丰产，必须在关键的生长阶段免于灾害，理想状态当然是风调雨顺、没有病虫害；等挨到秋天，眼看着就要采摘，一场雹子就能把人打个透心凉。为了能卖个好价钱，果农通常都把采摘时间拖到霜降以后，以便让甜度再上一分，口感更加醇厚。但是如果摘得太晚，就要冒极高的风险，谁能保证第二天醒来不会遇到霜冻和初雪呢？所以节气到了就得摘，农谚也说了：“宁抢三日早，不拖一时迟。”

但是这还没有完，便是丰产，也绝不等于丰收，还要看市场行情，但这果农说了不算。每年进入采摘季，红富士就像潮水一般涌入批发市场，多数年份都会出现购销两旺的欢喜场面。但有的年份，收购价格持续疲软，甚至一跌再跌，就算上足了糖分的红富士，也只能随行就市、低价出售。私户存入冷库等着来年碰运气的不多，毕竟每家手里缺的都是现钱。所以，苹果的钱难挣呀！我们家因为大哥给力，父亲和母亲才少操了不少心，虽说种得辛苦，内心却很知足。后来，他们因为体力跟不上，眼力也不好，看不见红蜘蛛这些害虫，才狠下心，刨了树，再种回小麦。

尽管栖霞市作为烟台苹果的核心产区，年年都在举办规模空前的苹果节，但是苹果销售的严峻性在于：全国范围内的产能过剩，市场消化压力巨大；而且优质不优销，难以在价格上体现价值。另外，农村正面临着空心化，年轻一代都到城里寻找生计，六七十岁的人还都是种苹果的主力。所以说，产业现状是一个问题，能不能种下去更是一个问题。

记得有一年中秋过后，我和几个朋友在一个农庄聚会，聊过了天气，再聊一聊苹果，最后聊到外国的水果卖场。在新加坡遍布全岛的平价超市里，陕西和新疆产的红富士，一个要卖到4块到6块多人民币。遗憾的是，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找寻，偏偏没有看见烟台的苹果。而在日本超市，一个日本产的最普通的红富士就需要10块人民币，更不用说青森县和长野县产的红富士，根据等级，它们每只要卖到50到300块人民币！不得不说，日本的红富士追求的是品质，而中国的红富士追求的是产量。

聚会结束，当我行驶在乡道上，看着路边一树一树的红色果实在寒风里摇摆不定，而踩着嘣嘣车飞驰的果农更显得行色匆匆，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难言的酸楚。这些影像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于是便写下这首《凛秋》：

一夜寒潮到凛秋，乡间苹果正催收。

节前冰雹伤无数，市价偏低几许忧。

城里儿孙总忙碌，家中父老少闲休。

平坡高塂嫣红色，却叫农人淡淡愁。

如今年近九十的父亲住在弟弟的楼里，他们那一代人已经所剩无几。我也早已脱离了农村，庆幸的是，在苹果的采摘季节，总能看到朋友圈里晒出来的美图。那些洇透了霞光、让人口齿生津的图片，常常使我想起老家苹果的味道：母亲总是在冬天的夜里，把残次苹果削出一大碗，一边坐在炕上看电视，一边“咔哧咔哧”地吃。同样爱吃苹果的二姐，手脚勤快，一回家就把削苹果的活儿给抢过去；嫌男人们不吃，就一瓣儿又一瓣儿地塞到我们手里。看着女士们嚼得那么欢快，我们男士的食欲也给勾起来。

去年我远在他乡，看着美图，想着过去，却思而不得，思绪便凝结成这首《咏烟台苹果》：

漫山苹果已流丹，趁^注3在霜前摘即安。

不信他乡眉不展，九分甘爽一分酸。

烟台苹果啊！我多么希望你凝聚着山海灵气与世代辛劳的“九分甘爽一分酸”，也似东坡先生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以格律之美浸润千万人的心田，让每一个热爱苹果的人，都能记得住你的甘醇。奈何诗词的蕴藉，终归难以化解现实的苦涩。在品牌建设和渠道拓展上，烟台苹果，仍然需要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开拓出一条新路。

注1：塂[jiǎng]，胶东方言，指丘陵地。

注2：泊[pō]，泊地，指地势低平、土壤肥沃的耕地，通常靠近水源，便于灌溉，与塂地相对。

注3：趁[niǎn]，趁在霜前，意即赶在霜降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