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11 09:27:46
来源:水母网
周辰
我是个老烟台。
我生在四马路与葡萄山路衔接的坡道下,那是一处十字路口的东北侧。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包括我母亲的名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邻居要比四时善变,但无论是开小面馆的大大、摆水果摊的妗子,还是推拿的盲小哥,都时不时打赏我几顿吃食。我就这样在葡萄山里长大。
喔,差点忘了和你们说,我是一棵树,一棵参天大树。
有许多人暗中议论我——就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眼,反倒看得更清楚;我没有耳,反倒听得更确切。有人夸我生得真俊,上天教我出落得越发超逸;有人骂我管得太宽,以至于把手伸到他的灶台;而大恐怖则莫过于那些称我是栋梁的——每每想到将被斫成数段,便畏得我栗六不安,以至于树汁涔涔,招来一群虫儿。
这条街上的每个人我都认识。有些天天从我身边路过,但却越走越远;有些走着走着就钻进了车里,再也没看清脸;我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与他们再也不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增一张新的脸。我只知道,他们都被我的年轮锁在树芯里——除了老陆。
老陆是我的朋友,要是早几年来,你一准能找到他。自葡萄山路往西数第一条路北,斜在葡萄藤边摆摊那位是也。每当霭要离开的时候,老陆就来接换他的早班;等到月将升起的时候,老陆就把他带来的都带走。我不知道老陆的根在哪,但他总随着风摆动。
老陆卖的菜,就像他那副擦拭得透亮的花镜一样板正,从不短点什么。他铺在地上的花布也别致,白净得像他那张脸。但和其他摊贩相比,老陆长得缺点儿乡土气,看着不像个卖菜的,倒该出现在清真寺边的那条古玩街。但是老陆却没有朝奉们那张嘴皮子,这张脸反倒成了他谋食路上的绊脚石。
不只长相,老陆就连说话也独树一帜。每当休息的时候,其他小贩都愿点上一支香烟,或是打开一瓶啤酒解乏。老陆不抽烟,也不喝酒,在闲下来的时候,他总会扒开那本泛黄的册子,并在最后唱段京剧:“楼台上哭坏了窦氏昭阳,楼台下叹坏了武德君王。”每每唱罢,他便要往大海的方向望望,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的眼圈总会红起来。
他管这叫哭。
我不知道哭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但我知道,在树的世界里,只有受伤才会流出树汁。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轻轻摆一摆树叶,让微风刮到他的脸上,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我很羡慕老陆,因为他能将种子播到很远,他的花儿绽放在大洋彼岸的花旗国,而我的叶连环山路都飘不出。老陆喜欢哭,我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对我说:“你有种子吗?我想看看你的种子。”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随风摆动表示认同。其实我从来没想过我的种子落在哪,在树的世界里,种子飘得越远,也就离肥沃的土壤越近,这对树来说是好事。
我动不了,他不想动,我们俩简直就是浑然天成的一对知音——他总这么说。但我可不是他的知音,我只是一棵树。我们就只是这样陪在一起,仅此而已。我的年轮每多几层,老陆的背就弯下几分。时间过得越长,老陆往海边望的次数就越多。
老陆总向我吹嘘他的种子。在他口中,他的种子永远都是最完美的,是所有美好的集大成者与最终结晶,又引申到各种例子来表明,自己那颗种子是多么聪明、多么礼貌——似乎打小就是要做参天大树的。这天,老陆眉飞色舞地和我讲他收到的父亲节礼物——一对顶正的纯金葫芦。这天,不喝酒的老陆破天荒地喝了二两烟台古酿,又唱起那出《望儿楼》来。他一首接着一首,一杯接着一杯,以至于酩酊大醉家也难回,以至于一个电话拨到北美。
“爸,这月的钱已经给您打过去了,您还有什么事吗?我这边忙,您照顾好自己。”一个谦恭而客气的声音响起。
“儿啊,爸想……”老陆大着舌头,支支吾吾地组织着语言。
“爸,想要什么给我留言就行,我这边事很多,等过两天再回您电话。”声音一如既往地谦恭,但已经隐约透出一点不耐烦。
“爸想你……”还没等老陆说完,对方就率先按下了挂机键。
老陆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像是要独唱一出《华容道》似的。
他的苗儿确实长成了参天大树,甚至能够隔着大洋给人遮荫了!他的苗儿也确实是彬彬有礼的,礼貌到让人从心底泛起一阵恶寒。我能感受到,老陆的精气神儿一瞬间颓了下去,就像被人刨断了根。不会说话的我只能干着急,凭着一阵好风,我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想用叶子拍拍他的脸。老陆像是知道我能听见他的话,盯着我好久好久。一整天,他就这样念念有词地看着我,直到很晚才离开。直到离开的时候,我才隐约听见他念叨的话。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听不懂这句话,而他也没解释。因为自打这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但我偶尔还是能看见他,已经变成人潮中一滴随波涌起的水。每当经过我身边时,他总会亲切地瞥我一眼,拍一拍我,而我报之以一片落叶。后来,我在这儿也看不到他了。
再后来,我隐约听到有人说:“老陆头殁了。”作为一棵参天大树,我自然知道“殁了”是什么意思,这样的消息也不是第一天出现在这条街上。按理来说,树荣树枯都是自然的定理,我早就没什么波澜了。可是,我总泛起一种滋味——一种树不应该有的滋味。还记得老陆说,这叫感情。
当太阳再次升起,街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嘈杂。小学童与老师围绕昨晚数学作业说个不休,老妈子和小贩为那三毛两分菜钱争个如旧。老陆像收摊一样,把自己的痕迹收拾地异常干净,干净得好似没有来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葡萄藤攀了一季又一季,新面孔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我还是忘不了他。
我什么都知道,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毕竟,我只是一棵树。即便,我是一棵参天大树。
编辑:张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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