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七修

人老了易多梦,最近常常梦回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广仁路24号的情景。

广仁路24号,老烟台人并不陌生。它位于广仁路北面,院中有两栋日本式结构的小木楼,门口挂着烟台地区话剧团的牌子。

1975年,我那时刚满18岁,考进话剧团成为了首批学员。一晃45年过去了,那些人,那些事,现在回想起仍然历历在目……

闹出个“偷车”段子的编剧矫健,是讲故事天才

1976年春的一天,中午排队吃饭的队伍中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他戴了一副黑边眼镜,镜片后那双“心灵的窗户”不但小,还略带点肿眼泡。

——这种形象的人怎么能进剧团当演员呢?就是演个匪兵和团丁也不合格,戴眼镜的在国民党队伍中不是司令就是参谋长。

没几天,我们就知道了这个人叫矫健,上海回乡的知识青年,老家是乳山县崖子公社矫家泊村,因在刊物上发表过小说,被团里招来当编剧。

这位编剧刚来不久,就发生了一件“盗窃”自行车事件,让派出所找上门来。

团里当时只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司务长买菜用的,另一辆是团领导工作用的。矫健去大马路买自己的生活用品,却开口向团领导借公家自行车。广仁路与大马路商店并不远,我们都是步行去的。领导真给矫健面子,竟然借给了他。

矫健购物后在商店门口用钥匙开自行车的锁,却怎么也打不开,开了大约半个小时还是无济于事。他急了,因为借车的时候,办公室的同志叮咛过快去快回,以免耽误团领导用车。可是,越急越打不开,矫健最后抓起自行车扛在肩上往团里走,过路人望着这个有车不骑的青年人目瞪口呆。

矫健将自行车扛回团里时已是大汗淋漓,他正向办公室的同志解释回来晚的原因,团里的电话响了,是大马路派出所民警打来的。

民警询问:你们团里是否有个戴眼镜的小青年,此人胆大妄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大马路酒店的自行车,还大摇大摆地将自行车扛走!原来,是群众将举报电话打到了派出所。

后来搞明白了,大马路酒店和话剧团的自行车都是大金鹿牌子,新旧也差不多,两车停在一起,结果矫健认错了车。

我们对矫健刮目相看,是有一年春节。那年春节团里不放假,初一晚上要在胜利剧场演出,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我们学员队这些单身汉都留在烟台。矫健听说后高兴极了,因为他也不回上海过节。那时烟台至上海没有直达火车,需在济南中转,根本买不上票。

春节有了伴儿,矫健很高兴,对我们说,放心吧,在团里过节不会寂寞,我讲故事给你们听。

从除夕夜到节后上班,每个晚上矫健都给我们讲故事,我们听得如痴如醉,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多少年后,我们才知道矫健给我们讲的全是世界文学名著,《红与黑》《三个火枪手》《基督山恩仇记》《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妮娜》《茶花女》。从那以后,我们觉得他真是个有学问的人,对他肃然起敬。而矫健本人没觉得有什么,和我们依然如故,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1978年全国恢复高考,矫健考上了烟台师专中文系(鲁东大学前身),师从文学大师宋萧平教授。26岁他便写出了短篇小说《老霜的苦闷》,中篇小说《老人仓》,连续两届获得全国中短篇小说奖,那时两年一届评的文学奖几乎相当于现在的茅盾文学奖。由他编剧的电影《阙里人家》,由著名导演吴贻弓亲自操刀,荣获1992年天马影院文学奖和上海白玉兰最佳电影奖。

如今的矫健仍保持着创作激情,近两年还担任了电视剧《人民的名义》首席策划。

勤勉的舞台设计杨松林老师,片刻间画活海浪

我们学员队男宿舍在话剧团东二楼。冬天来临的时候,呼啸的北风扑打着海浪,震得我们的床都颤抖。冬天气温最低的那几天,我们晚上睡觉需要戴着口罩和“满头撸”(一种套在头上的帽子)才不至于冻醒。

紧挨着宿舍是团舞美队办公室,节假日和晚上舞美队的办公室灯总是亮的,有人在画画。我们后来知道,那是舞台设计杨松林老师在工作。

杨老师沉默寡言,遇到谁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虽然整天跟油墨涂料打交道,但雪白的衬衣和笔直的裤子总是一尘不染。

我们只知道杨老师画的布景很真实,画的礁石后面溅起的浪花,我们明明知道就是一块布,非要用手去摸摸真假。

一次,烟台地区吕剧团排练的创作戏《海上明珠》参加全省汇演,地区文化局调集了全区剧团艺术精英,杨老师担任舞台美术总设计。临赴济之前,地区文化局领导审查的时候,对舞台美术赞赏有加,只是谈了一点可改可不改的意见,就是后天幕的浪花稍微有些呆板。杨老师毫不犹豫地说马上就改。大家听了都抽了一口冷气,一是马上就要赴济了,二是天幕的幻灯片是一百三十多张。

只见杨老师拿起天幕幻灯片子,拿笔刷刷地画了起来,幻灯片子映在天幕上是正的,但片子绘画起来要反画,不一会儿片子画好了。插在幻灯上,顿感天幕上海浪翻滚,浪花飞溅!

杨老师后来调到山东艺术学院,退休前曾任山东艺术学院副院长、山东大学威海艺术学院院长、山东省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山东油画学会主席。

杨老师是南京人,现定居烟台,他爱大海,爱烟台。

为摄影着魔的逄小威,黑白肖像摄影独成一家

我们学员队共有16名学员,当时身份有两种。一种是双职工子女吃商品粮的,进团时直接办正式手续成为正式学员,另一种是农村户口,进团时不办手续,给半年实习时间,表现好的业务上有发展前途的再给办手续。

一天晚上8点多,学员队一名叫逄小威的学员回到宿舍。他是北京回到龙口的知识青年,形象英俊,白白净净的四方脸,一看就是演英雄人物的好苗子。他两眼含泪对我们说,明天要回龙口了,因社会关系政审不合格。我们听后心里酸酸的,面面相觑。

逄小威离开话剧团不久,“四人帮”被粉碎了,他考上了全国总工会话剧团。这个团里调皮捣蛋的三弟兄,逄小威是老大,葛优是老二,李洋是老三。

葛优成了著名影星,李洋以《我的澳洲》而成名。葛优那时还没成名,经常脖子上挂了个照相机,带着逄小威去看摄影展览,展览看多了逄小威也爱上了摄影,到了如痴如醉着魔的程度。父母落实政策补发了三千多元工资,花了一千多元给他买了一台日本产的玛来亚135照相机,坚决支持他搞摄影。

1989年至1997年,逄小威赴日本边学习边打工。回国后他从事专业摄影创作,专攻人物黑白肖像,这些年拍摄了不少有影响的作品。

取名为《英雄》,拍摄的是中国一千三百名历届奥运会冠军黑白肖像。

取名为《面孔》,历时4年拍摄的是中国1000多名著名电影艺术家的黑白肖像……

著名导演谢晋的夫人徐老师看过小威拍摄的谢晋的肖像,激动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就是他,就是他,太像了。

著名收藏家马未都看过逄小威的拍摄作品说,每一位看过逄小威先生摄影作品的观众,都能感觉到作为摄影家的不易。这种不易不单单是付出体力与耐力,更多的是付出一个优秀艺术家的执着。

话剧团人才济济百花齐放

“四人帮”被粉碎后,被禁锢的文艺舞台迎来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春天。话剧团排演的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当时在烟台引起了很大轰动,可谓一票难求。扮演童阿男的演员王永泉老师,不但戏演得好,形象也英俊潇洒,成了当时烟台街青年们心中的偶像。他人品也好,对我们这些学员有求必应,向他请教业务方面的事从不摆架子。对待团里比他年龄大的老演员尊重有加,是团里公认的“活雷锋”。

王永泉老师现在成了全国影视界有影响的艺术家。他从1990年参加拍摄电视剧《孔子》开始,共拍摄了30多部有影响的电视剧,除在电视剧中担任执行导演外,还担任有分量的角色,比如:《闯关东》执行导演,饰戏班老板;《父母爱情》执行导演,饰王政委;《琅琊榜》执行导演,饰夏江;《欢乐颂1》《欢乐颂2》执行导演,饰曲筱绡的父亲;《成吉思汗》执行导演……这些都是很有影响、收视率极高的电视剧,想来很多观众都已认识了王永泉老师。

学员队中有一名叫吴昔果的学员,是最刻苦的。星期天,多数学员还在梦乡的时候,排练大厅就传来吴昔果的声音:“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炮兵怕把标兵碰,标兵怕碰炮兵炮……”这是话剧演员必学的绕口令。

吴昔果凭着刻苦钻研的精神,走上了影视事业道路,成就斐然,成了张艺谋、陈凯歌、姜文、吴宇森等著名导演拍摄的多部影片的第一副导演,还在美国著名好莱坞导演昆汀·塔伦蒂诺导演的影片《杀死比尔》中任中方导演。

学员队的王家路先生,出国留学攻读国际贸易法,现在北京开办了律师事务所,成了著名经济律师。

学员队的于联华女士,现任第九届、第十届山东省人大常委、全国第七、九届青联委员、曾获文化部第五届华表奖,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荣誉称号,首届齐鲁英才荣誉称号。

电视剧《琅琊榜》《父母爱情》《北平无战事》《伪装者》《大江大河》等电视剧美工设计由话剧团王火老师担纲。

我虽是话剧团学员队一成员,却属于缺乏艺术细胞、悟性不高的一类。好在老天眷顾,在临离开话剧团之前,1982年参加了山东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媳妇们的心事》,出演男二号演员,也过了一把电影瘾!

曲副书记是团里的二把手,曾任莱阳地委宣传部的科长,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老家火化场劳动改造。我们当时问他,被打成“右派”有没有怨恨?他真诚地说了一句朴实的话,“我从不怨恨我们的党。”这让我们这些年轻人从内心肃然起敬,至今尤记。

昨晚,我又梦见了广仁路24号,曾在话剧团工作的同志都回来了,只是话剧团的牌子改成了“烟台话剧博物馆”,剪彩的正是曲副书记。